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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朋友,”奥洛拉哈哈大笑的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有些事
你不知道。”
“而你又知道些什么,姑娘?你算是大贤大哲了吗?”
“别嘲笑我,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可是他,乔治,他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是的,孩子,你说得不错。爱人永远是无所不知的。”
要克利斯朵夫承认他们思想上比他高明还不难,要忍受他们的音乐可不容易。他们
尽量磨他的耐性。只要他们一到,钢琴就不得休息了。仿佛小鸟似的,他们唱歌的兴致
被爱情鼓动了,但不象小鸟那样会唱。奥洛拉对自己的音乐天分并不自负,可是对未婚
夫的才具,看法就不同了;她不觉得乔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么高低,或许她还
更喜欢乔治的呢。而乔治虽则很聪明,很会自嘲自讽,也差点儿被爱人的信心说服了。
克利斯朵夫不和他们争,反而卖弄狡狯,跟奥洛拉说着一样的话。有些时候他厌烦死了,
只能走出房间,把门关得特别响一些。他又恳切又怜悯的微微笑着,听乔治在琴上弹
《特里斯坦》。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把这个壮烈的曲子表现得象少女一般温柔。克利
斯朵夫不由得哈哈大笑,可不愿意说出他好笑的缘故,只拥抱着乔治。他就是喜欢他这
样,说不定更喜欢他了可怜的孩子!噢,有了爱,艺术也无足轻重了。
他时常和爱麦虞限谈其他的孩子们,——(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很喜欢乔治的
爱麦虞限,开玩笑似的说克利斯朵夫已经有了奥洛拉,应该把乔治让给他,克利斯朵夫
垄断一切太不公平了。
虽是两人很少和外界往来,他们的友谊在巴黎社会中差不多已经成为美谈。爱麦虞
限对克利斯朵夫抱着热情,只为了骄傲而不表示出来;为了要遮掉这点儿感情,他还故
意喜怒无常,有时对克利斯朵夫很粗暴。但这也瞒不过克利斯朵夫。他知道这颗心现在
对他多么忠诚,也知道这忠诚是多么可贵。没有一个星期他们不是见两三次面的。逢着
身体不好,不能出门的时候,他们便写信,都是一些好象来自远方的信。世事的变化,
远不及思想在科学与艺术方面所表现的进步使他们感到兴趣。他们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
过活,对着他们的艺术苦思默想,或者在混沌的事实中间辨别出一些无人发见的,可是
在人类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迹的微光。
更多的时候是克利斯朵夫上爱麦虞限那儿去。虽然从最近一次病后,他的身体也不
见得比朋友的强,但他们早已认为爱麦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将养。要克利斯朵夫轻而
易举的爬上爱麦虞限住的六层楼也不可能了,走到的时候要歇好一会才能喘过气来。他
们俩都一样的不知保重。尽管两人的支气管有病,时常会气塞,却都是烟瘾很大。克科
斯朵夫宁愿自己上爱麦虞限家,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奥洛拉往往为他抽烟的嗜好和他
闹,使他不得不躲开。两个朋友在谈话中间时常会剧烈的咳呛,停下来相视而笑,好比
两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有时,一个会教训另外一个正在咳呛的人:但只消一口气平了
下去,受教训的一个就坚决抗议,说咳嗽与抽烟无关。
爱麦虞限堆满纸张的书桌上有个空的地位,蹲着一只灰色的猫,一本正经的瞅着两
个抽烟的人,带着责备的神气。克利斯朵夫说它是代表他们的良心;因为不要跟良心照
面,他便把帽子盖在它身上。那只猫非常虚弱,也不是什么贵种,当时爱麦虞限在街上
把它在半死状态中捡来的;它受了那次磨难从来没复原,吃得很少,难得玩儿,没有一
点儿声响;性情极温和,睁着聪明的眼睛钉着主人,他不在家的时候显得挺可怜,他在
家的时候便心满意足的呆在他身边,不是沉思默想,便是几小时的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
笼中的鸟出神。只要你对它表示一点儿关切,它就很有礼的打鼾。爱麦虞限兴之所至的
摩它几下,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的摩它几下,它都耐着性子接受,永远留着神不抓人,
不咬人。它身体娇弱,一只眼睛老在淌眼泪,常常咳呛;倘若它能说话,一定不会象两
个朋友那样厚着脸说“抽烟与咳嗽无关”;但他们的行为,它一律忍受,仿佛心里在想:
“他们是人,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
爱麦虞限很疼它,觉得这个可怜的动物的命运和他的有些相象。克利斯朵夫还认为
他们连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那也不足为奇,”爱麦虞限说。
动物往往反映它们的环境,相貌会跟着主人而变的。一个糊涂人养的猫,目光决不
跟一个有思想的人养的猫相同。家畜的和善或凶恶,坦白或阴险,聪明或愚蠢,不但依
着主人给它的教训,还跟着主人的行为而定。甚至也用不着人的影响,单是环境就可以
改变动物的长相:山明水秀的风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别有神采。——爱麦虞限的灰色猫,
是和没有空气的顶楼,主人的残废,以及巴黎的天色调和的。
爱麦虞限变得和起多了,跟最初认识克利斯朵夫的时期大不相同。一桩平凡的悲剧
给了他很深的刺激。有一回他偏偏来了,很露骨的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
于是她突然失踪了。他找了一夜,急得不得了,终于在一个警察分局里把她找到。原来
她想跳在塞纳河里,正在跨过桥栏的时候被人扯住了衣角;她不肯说出姓名住址,还想
去寻死。看到这个情形,爱麦虞限大吃一惊:自己受过了磨难以后再去磨难别人,那是
他绝对受不了的。他把绝望的女子带回家,竭力安慰,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他一
定给她。他把她的气平下去了,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爱,拿自己生命中仅存的一部分
交给了她。这样以后,所有他天性中的精华又在心中涌起来了。主张行动的使徒此刻竟
相信只有一桩行动是好的:就是勿加害于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掀起人间的巨潮的那
些力,只拿他当作触发行动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务,他就一无所用:行动继续在那里
进行,可不需要他了。他眼看着它向前,对于加在他个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经不以为
意,但对于诋毁他信仰的行为还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因为他这个自由思想者虽则自命为
摆脱了一切宗教,还取笑克利斯朵夫是个伪装的教士,但象所有强毅的思想家一样,他
究竟有他的祭坛,把梦想作为神明一般的供奉着,不惜拿自己作祭礼。现在这祭坛没人
去礼拜了,爱麦虞限为之很痛苦。那些神圣的思想,大家千辛万苦才把它们捧上台的,
一百年来最优秀的人为之受尽磨折的,现在却被后来的人踩在脚下:怎么能不伤心呢!
所有这个法兰西理想主义的辉煌的遗产,——对于自由的信念,为了它有过多少圣徒、
多少英雄、多少殉道者的,还有对于人类的爱,对于天下为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
渴望,——都被现代的青年们闭着眼睛糟蹋完了!他们中了什么风魔,竟会追念那些被
我们打败的妖怪,竟会重新套上被我们砸得粉碎的枷锁,大声疾呼的要求武力的统治,
在我的法兰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与战争的疯狂?
“这不但在法国,整个世界都变得这样了,”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的说。“从西班
牙到中国,都受到同样的暴风吹打。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避风了!连我的瑞士也在高
唱民族主义,不是滑稽吗?”
“你看了这个情形觉得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数人的可笑的情欲激发起来的,
而是操之于一个支配宇宙的看不见的神明。在这个神明之前,我知道低头了。倘若我不
懂得,那是我的过失,不是他的过失。你得想法去了解他。可是你们之中谁肯操心这个
问题?你们得过且过,只看见近边的界石,以为那就是路程的终点;你们只看见鼓动你
们的浪,看不见汪洋大海!今日的浪潮,是昨天的浪潮、我们的浪潮推动起来的。而今
日的浪还得替明日的浪开路,使明日的浪忘记今日的浪,正如今日的浪忘记昨天的浪。
我对于眼前的民族主义既不称赏,也不害怕。它会跟时间一同过去的,它正在过去,已
经过去了。它是梯子上的一级。咱们爬到顶上去罢!输送给养的军曹自会来的。听呀,
他已经在打鼓吹笛了!(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来,把猫吓了一跳。)
“现在每个民族都有个迫切的需要,要集中自己的力量,立一张清单。因为一
百年来各个民族都改变了,而这改变是由于相互的影响,由于世界上一切聪明才智之士
作了巨大的投资,建立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学,新的信仰。每个民族和其余的民族一同
踏进新世纪之前,的确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财产。一个
新时代来了。人类要和人生订一张新的契约。社会将根据新的规则而再生。明天是星期
日。各人都在那里结算一星期的账目,扫除房屋,希望把它整理得有条有理,而后站在
共同的上帝面前和别人联合起来,跟上帝订一分新的同盟公约。”
爱麦虞限眼睛里反映着过去的梦境,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等克利斯朵夫说完了,停
了一会,才说:“你是幸福的,克利斯朵夫!你看不见黑夜。”
“我能在黑夜里看到东西,”克利斯朵夫回答。“在黑夜里日子过得久了,我变了
一头猫头鹰了。”
那个时期,他的朋友们发觉他的举动态度有了改变。他往往心不在焉,人家说的话
也不留神听。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人家一提醒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就忙着道
歉。有时他用第三人称代表自己:
“克拉夫脱会替你把这件事办了的”
或者是:
“克利斯朵夫才不在乎呢”
一般不深知他的人说,那是他的自溺狂。
其实正是相反。他是站在旁人的地位上,从外面来看自己。他已经到了一个时期,
对于为了美的奋斗也不在乎了,因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相信别人也会完成他们的任
务;而且归根结蒂,象罗丹所说的,“美永远会得胜的”。社会的恶意与不公平也不能
再使他反抗。——他笑着说反抗是不自然的,而且生命已经渐渐的离开他了。
的确他没有从前那么壮健了。一点儿体力的劳动,走了一段长路,或是跑得快一些,
都使他感到疲乏,立刻会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厉害。有时他想起老朋友苏兹。他这些感
觉从来不跟别人提,提了有什么用呢?只能教人担忧,同时你的健康又不会有起色。何
况他对这些不愉快的事也并不当真。他不怕害病,倒是怕别人强其他保重。
由于一种神秘的预感,他想再见一见故乡。这是他一年一年拖下来的计划。他老是
想,等下年再说罢这一回他可不再延期了。
他对谁也不通知,偷偷的走了。在故乡逗留的时间很短。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
都没有能找到。上次他回来看到城里刚开始有点儿变动,现在大功告成,小城一变而为
大工业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见了,公墓也不见了。原来是萨起纳的农庄,此刻盖了一
所烟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