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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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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是干干脆脆的,答语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什么事,他都藏头露尾,象有什么秘密,
使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气愤之下,打了他一个嘴巴。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完了,奥多永
远不会原谅他的了。不料别扭了几个钟点,奥多反而若无其事的先来迁就。他对于克利
斯朵夫的粗暴的举动并不记恨,或许还觉得有种快感呢。他既不满意朋友的容易上当,
对他的话有一句信一句,同时还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认为比他优越。在克利斯朵
夫方面,他也不满意奥多受了羞辱毫无抵抗。
    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的显了出来。奥多觉得克利
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
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脱去上衣,解开背心,敞开衣领,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
手杖顶上,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
红,流着汗,浑身灰土,象赶节回来的乡下人。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
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
散步。
    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也一样的惹人厌。他大声嚷
嚷,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奥多的狎习简直教人受不了;他不是毫无好感的对大众皆知的
人物批批一阵,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品头论足,或是琐琐碎碎的谈着他的私生活与健康。
奥多对他丢着眼风,做出惊骇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却全不理会,照旧旁若无人。奥多看
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微笑,恨不得钻下地去。他觉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不懂自己怎
么会给他迷住的。
    最严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墙垣,
    “禁止通行、违即严惩〃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
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劝告是白费的: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反而捣乱得更凶。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后面跟着奥多,不顾(或正因为)墙上胶着玻璃瓶的碎片,
爬进一个私人的树林。他们正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给一个守卫劈面
撞见了,大骂一顿,还威吓着说要送去法办,然后态度极难堪的把他们赶了出来。在这
个考验中,奥多一点显不出本领:他以为已经进了监狱,哭了,一边还楞头楞脑的推说,
他是无意之间跟着克利斯朵夫进来的,没留神到是什么他方。赶到逃了出来,他也并不
觉得高兴,马上气咻咻的责备克利斯朵夫,说是害了他。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叫他〃胆怯鬼!〃他们很不客气的抢白了几句。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早就跟克利斯朵
夫分手了;他无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你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
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他们抬头
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
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
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
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平地下的灰尘,
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平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
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罢!”
    可是已经太晚了。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
了。一霎时,旋风把他们包围着,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
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他们在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
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一声声的霹雳发出殷红的光。他们心里想快快的
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没法开步,鞋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身上的水象
急流似的直泻下来。他们连喘气都不大方便。奥多咬着牙齿,气疯了,对克利斯朵夫说
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要停下来,认为这时走路是危险的,威吓着说要坐在路上,躺在耕
过的泥地里。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尽管望前走,风、雨、闪电,使他睁不开眼睛,隆
隆的响声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肯承认。
    忽然阵雨过了,象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其实,克利斯朵夫
平时衣衫不整惯了,再糟些也算不了什么,但那么整洁又那么讲究穿著的奥多,就不免
哭丧着脸;他好象不脱衣服洗了个澡;克利斯朵夫回头一望,禁不住笑出来。奥多受了
这番打击,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怜,就高高兴兴的和他谈话。奥
多却火起很大地瞪了他一眼。克利斯朵夫带他到一个农家。两人烘干了衣服,喝着热酒。
克利斯朵夫认为刚才那一场很好玩。但奥多觉得不是味儿,在后半节的散步中一声不出。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恼了,临别也不握握手。
    自从出了那件胡闹的事,他们有一个多星期不见面,心中都把对方很严厉的批判了
一番。但他们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罚掉了一次以后,简直闷得发慌,胸中的怨恨终于消
了。克利斯朵夫照例先凑上去,奥多居然接受了。两人也就言归于好。
    他们虽然有了裂痕,还是彼此少不了。他们有很多缺点,两人都很自私。但这种自
私是天真的,不自觉的,不象成年人用心计的自私那么可厌,差不多是可爱的,并不妨
害他们的真心相爱。他们多么需要爱,需要牺牲!小奥多编些以自己为主角的忠诚义侠
的故事,伏在枕上哭了;他想出动人的情节,把自己描写做刚强,英勇,保护着自以为
疼爱之极的克利斯朵夫。至于克利斯朵夫,只要看见或听见什么美妙的或出奇的东西,
就得想:“可惜奥多不在这儿!〃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个的生活混在一起;而这面目
经过渲染,显得那么甜美,使他陶然欲醉,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给忘了。他又想起好久以
前奥多说过的某些话,拿来锦上添花的点缀了一番,感动得中心颤抖。他们互相模仿。
奥多学着克利斯朵夫的态度,举动,笔迹。克利斯朵夫看见朋友变了自己的影子,拿自
己的话,自己的思想都当作是他的,不禁大为起恼。可是他不知不觉也在模仿奥多,学
他的穿扮、走路,和某些字的读音。这简直是着了魔。他们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
洋溢着温情,象泉水一般到处飞涌。各人都以为这种柔情是给朋友激发起来的,可不知
那是青春时期的先兆。
    对谁都不提防的克利斯朵夫,一向是把纸张文件随处乱扔的。但怕羞的本能使他把
写给奥多的信稿和奥多的回信特意藏在一边,并不锁起来,只夹在乐器中间,以为那儿
是决没有人去翻的。他根本没想到小兄弟们的捣乱。
    最近他发觉他们常常望着他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咬着耳朵,乐不可支。克利斯朵
夫听不见他们的话;他用他的老办法,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只装全不在意。可是
有几个字好象很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久,他就觉得兄弟们毫无问题偷看了他的信。
恩斯德和洛陶夫互相称着〃我亲爱的灵魂〃,装着那种可笑的一本正经的神气;克利斯朵
夫喝问他们的时候,一句话都逼不出来。两兄弟假装不懂,说他们总该有爱怎么称呼就
怎么称呼的权利。克利斯朵夫看见所有的信都放在原处,也就不追问下去了。
    接着有一天,小坏蛋恩斯德在母亲的抽屉里偷钱,被克利斯朵夫撞见了,大骂一顿,
他乘机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毫不客气的揭穿恩斯德的不少罪状。恩斯德听了不服,
傲慢的回答说克利斯朵夫没有资格责备他,又对克利斯朵夫与奥多的友谊说了些不三不
四的话。克利斯朵夫先是不懂,但听见对方把奥多牵涉到他们的口角中去,就硬要恩斯
德说个明白。小兄弟只是冷笑;然后,看到克利斯朵夫气得脸色发青,他害怕了,不肯
再开口。克利斯朵夫知道这样逼是没用的,便耸耸肩坐下来,装做不屑答理的神气。恩
斯德恼羞成怒,又来那一套下流的玩艺儿;他要教哥哥难堪,说着一大堆越来越要不得
的脏话。克利斯朵夫竭力忍着不发作。赶到明白了兄弟的意思,他不由得起了杀性,从
椅子上一跃而起。恩斯德连叫嚷也来不及,克利斯朵夫已经扑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滚在
地下,把他的头望地砖上乱撞。一起惨叫声把鲁意莎,曼希沃,全家的人,都吓得赶来
了。等到恩斯德给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不象话了。克利斯朵夫还死抓不放,直要
别人打了他才松手。大家骂他野兽;他的模样也的确象野兽:眼睛暴突,咬牙切齿,只
想往恩斯德扑过去。人家一问到缘故,他火气更大了,嚷着要杀死兄弟。恩斯德对打架
的原因也不肯说。
    克利斯朵夫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浑身哆嗦,嚎啕大哭。那不单
为了奥多而痛苦,而且心中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变化。恩斯德决想不到自己使哥哥受的
是怎么样的痛苦。克利斯朵夫象清教徒一样的严正,绝对不能忍受下流的事,而事实上
免不了一桩一桩的发现出来,使他深恶痛绝。虽然生活很自由,本能很强烈,他在十五
岁上还是天真未凿。纯洁的天性与紧张的工作,使他一点不受外界的沾染。兄弟的话替
他揭开了一个丑恶的窟窿。他从来想不到人会有这种丑行的;现在一有这观念,他的爱
人家和被人家爱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不但是他和奥多的友谊,而是一切的友谊都被毒
害了。
    更糟的是,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使他以为(也许并没有这回事),小城里有些居心不
正的人在那里注意他;尤其隔不多时,父亲对他和奥多的散步也说了几句。父亲可能是
无意的,但存了戒心的克利斯朵夫听到无论什么话都觉得有猜疑他的意味;他几乎自以
为真的做了坏事。同时,奥多也经历着同样的苦闷。
    他们还偷偷的相会,但再没从前那种忘形的境界。光明磊落的友谊受了污辱。两个
孩子相亲相爱的感情一向是那么羞怯,连友爱的亲吻也不曾有过;最大的快乐便是见见
面,在一块儿体味他们的梦想。被小人的猜疑玷污之下,他们甚至把最无邪的行动也自
疑为不正当:抬起眼睛望一望,伸出手来握一握,他们都要脸红,都要想到不好的念头。
他们之间的关系简直使他们受不住了。
    两人并不明言,但自然而然的少见面了。他们勉强通信,可老是注意着字句,写出
来的话变得冷淡无味,大家灰心了。克利斯朵夫借口工作繁重,奥多推说事忙,彼此停
止了通信。不久,奥多进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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