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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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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风骚的小姑娘,这
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
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
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他们你怜我爱的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
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忽儿在狭窄的小路
上几乎跌交,一忽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
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黄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的叫着。他象梦游病者那样
的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
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
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
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
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
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
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
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
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
美,象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象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
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
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
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
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
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
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象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
的重新想起。
    他们发见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片之中有柔
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
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床上起
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骚动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
本书,半阖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起在春天的空气中飘荡。她又几小时
的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的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
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
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的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的彼此望
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发觉,从她母亲小时候就来当差的老妈子
弗列达,过的那种微贱的,替人尽心出力的生活多么可怜,便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补衣
服的女仆勾着脖子亲热一阵,使她大吃一惊。可是两小时以后她对弗列达说话又很不客
气了,因为她没有一听到打铃马上就来。至于克利斯朵夫,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
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由于一种奇怪的
反应,他对别人越亲热,对家人越冷越无情:他连想也不大想到他们,对他们说话非常
粗暴,见到他们就讨厌。弥娜和他两人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
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以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
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那个念头为中心。
    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找她而远远的
瞥见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时候,在戏院里听见楼厅的门开了,传来那么熟悉的快乐的声
音的时候,在别人的闲话中听见提到克里赫这可爱的姓氏的时候:他多么激动!他脸上
白一阵红一阵,几分钟之内,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
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这天真而肉感的德国姑娘有些奇怪的玩艺儿。她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轮流用
牙齿衔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线穿着饼干,各人咬着线的一端,得一边嚼着线一
边尽最快的速度咬到饼干。他们的脸接近了,气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强嘻嘻哈哈
的笑着,可是手都凉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让她疼一下,便突然望后倒退;她
还在那儿强笑。两人都转过头去,假作冷淡,暗中却是偷眼相看。
    这些乱人心意的游戏,又吸引他们又教他们发慌。克利斯朵夫简直害怕,他宁可有
克里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觉得拘束的。不论当着谁的面,两颗动了爱情的心照旧息息
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
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
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
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听来,他们所说
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
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象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
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
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
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
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
枯竭。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当然是做梦。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象
的地方。要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就变了一个梦:他们的生
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
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身子靠得太紧了些,她母亲出岂不意的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的
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做若无其事,
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弥娜很想跟母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象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母亲可岂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决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弥娜前面用挖
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
计划的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象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
数。弥娜白白的反抗,生气,顶嘴,拚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
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难看的
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片的嗓子,凡是足以损
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象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
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的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
已经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的有点儿觉得,
就不安的问:“你为什么这样的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忽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
气。他万万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
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的对他的衣著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
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
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
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魏玛那边的
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
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
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
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
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床。他勉强到
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回进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
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声。克里赫太太
微微带着点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的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
色苍白,眼睛虚肿,她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
边给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她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
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象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
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她跟着母亲出去,一忽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
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
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的拥抱他,一边哭一
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的哭着,抽抽噎噎的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声,他们赶紧分开。
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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