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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种真正的友谊,——也许象洛莎的那一种,那他一定会
借以自慰的。但两家之间已经完全闹翻,不见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过一次洛莎。她
望了弥撒从教堂里出来。他迟疑着不敢上前;她一见之下似乎想迎着他走过来;可是他
从潮水般的信徒堆里向她挤过去时,她把头转向了别处;而他走近的时候,她只冷冷的
行了个礼就走开了。他觉得这姑娘对他存着冷淡与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终爱着他,
极想告诉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现在再爱他是一桩罪过,因为克利斯朵夫行为
不端,已经堕落,跟她距离太远了。这样,他们就永远分离了。而这对于两人也许都有
好处。虽然心地极好,她可没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去了解他。他虽然极需要温情与敬意,
也受不了平凡的,闭塞的,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空气的生活。他们俩一定会痛苦
的,——为了教对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们俩不能接近的不幸,归根结蒂倒是大幸,
——那对一般刚强而能撑持的人往往是这样的。
但在当时,这个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与苦恼,尤其对克利斯朵夫。一个有
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这样的心地褊狭,把最聪明的人变得不聪明,把最慈悲的人变
得不慈悲的褊狭,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愤,觉得受了侮辱,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他走
上了极端放纵的路。
他和阿达常到郊外酒店去闲坐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年轻人,——都是些过一天算一
天的光棍;他们无愁无虑的心情与无拘无束的态度,倒也并不使他讨厌。其中有一个叫
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样是音乐家,当着管风琴师,年纪三十上下,人很聪明,本行的技
术也不坏,可是懒得不可救药,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振作品来的。他为了给自己的懒
散解嘲,常常说一般为人生忙碌的人的坏话;他那些不大有风趣的讥讽,教人听了发笑。
他比他的同伴们更放肆,不怕——可是还相当胆小,大半出之以挤眉弄眼与隐隐约约的
措辞,——讽刺当道的人,甚至对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成的见解,把时下徒负虚名的大人
物暗中加以挞伐。他对女人也不留余地,专门喜欢在说笑话的时候,引用憎厌女性的某
修士的名言:“女人的灵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谁都更欣赏这句尖刻辛辣的话。
心乱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觉得和弗烈特曼谈天是种排遣。他把他的为人看得很透,
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久喜欢的;冷嘲热讽和永远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
教人腻烦,只显出说话的人的无能;但这个态度究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
利斯朵夫心里尽管瞧不起这同伴,实际却少不了他。他们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
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里,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整夜的赌钱,嚼舌,喝酒。
在令人作恶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呆呆的
瞪着周围的人,不认得他们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儿呢?这是些什么人啊?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与悔
恨单独相对。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清清楚楚
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懒,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
作品来,反而更加萎顿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象他那一类的人,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
能够抵抗毁灭: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以智慧而论
胜过聪明,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
殊的好奇心,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的。他尽管恋爱,痛
苦,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儿的带走,他可并不盲目,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它们固然是在
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在他的灵魂中,有千千万万的小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陌
生的,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象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
这种永远不息的,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正当日常生
活入于麻痹状态,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
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
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
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
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
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
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
这另外一颗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对这个世界,
这些情欲,这些思想,不问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贱的思想,都极需要而且极
高兴的去感觉,观察,了解,为之受苦;——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
光明,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独。它
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认识,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
跳出水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养晦。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
在过一道难关,结果是极有收获的:——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
但这种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极端放荡以外别无表现;这样丰满的生命力在当时所能产
生的结果,跟最纤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他所有的力
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长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时并进的。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
的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
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觉得没有意志,无力创造,无力生存。
而欲念,本能,思想,却先后的涌了出来,宛如硫磺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于是
他问自己:
“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我要变成怎么样呢?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还是我克
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远一无所成了吗?”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气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
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
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
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纵的跑过来,握着
舅舅的手使劲的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
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
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的又走起来了。
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
只是不做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
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的说: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
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
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
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
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
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
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
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
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
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
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帐。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
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
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
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
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
“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
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
“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
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
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
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
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
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