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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红了,不免把哈斯莱的惊叹辞认为对自己发的。他解释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莱没留神
他的话,只顾高声的自言自语;后来克利斯朵夫有几句话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声了,
眼睛老钉着乐谱,一边翻着一边听着,神气又象并不在听。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兴奋,终
于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他天真的,激昂的,谈着他的计划和生活。
哈斯莱不声不响,又恢复了含讥带讽的心情。他让克利斯朵夫把乐谱从他手里拿了
回去:肘子撑在琴盖上,手捧着脑门,望着克利斯朵夫,听他起着少年人的热情与骚动
解释作品。于是他想着自己早年的生活,想着当年的希望,想着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
前途等着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来。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说着,低着眼睛,生怕找不到话接上去。哈斯莱的静默使他胆
子大了些。他觉得对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的听着他;仿佛他们中间冰冷的空气给他融
化了,他的心放出光来了。说完之后,他怯生生的,同时也很放心的,抬起头来望望哈
斯莱。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双没有神的,讥讽的,冷酷的眼睛在那里瞪着他,心中才开
始的那点儿喜悦,象生发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给冻坏了。他马上把话打住了。
默然相对了一会,哈斯莱开始冷冷的说话了。这时他又拿出另外一种态度,对克利
斯朵夫非常严厉,毫不留情的讥讽他的计划,讥讽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讽一样,
因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毁克利斯朵夫对人生的信
念,对艺术的信念,对自身的信念。他不胜悲苦的拿自己做例子,痛骂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岂不通的东西!为那般狗岂不通的人只配这种东西。你以为世界上爱音
乐的人能有十个吗?唉,有没有一个都是疑问!”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兴奋的嚷着。
哈斯莱瞧着他,耸耸肩,有气无力的回答说:
“你将来也会跟别人一样,只想往上爬,只想寻欢作乐,跟别人一样而这个办
法是不错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辩;可是哈斯莱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他的乐谱,把刚才赞扬的作
品加以尖刻的批评。他不但用难听的话指摘青年作家没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写作的缺
点,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错误;并且还说出许多荒谬的言论,和使哈斯莱自己受尽痛
苦的,那班最狭窄最落伍的批评家说的一模一样。他问这些可有什么意思。他简直不是
批评,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统统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个你素来敬爱的人嘴里,听到那些令人害
臊的荒唐的话,你又怎么回答呢?何况哈斯莱什么话都不愿意听。他站在那儿,手里拿
着阖上的乐谱,睁着惘然失神的眼睛,抿着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动到极点,突然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哈斯莱的手上,抱着一腔热爱,又
说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莱的手一动也不动;即使这青年的呼声使他的心颤动了一刹那,但瞅着克
利斯朵夫的那双黯淡的眼睛并没露出一点儿光采。讥讽与自私的心绪又占了上风。他把
上半身微微欠动一下,滑稽的行了个礼,回答说:“不胜荣幸!”
他心里却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难道为了你,我就白活一辈子吗?”
他站起身来,把乐谱望琴上一丢,拖着两条摇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
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隐痛,高傲的回答说,一个人用不着大家了解,
有些心灵抵得上整个的民族;它们在那里代替民族思想;它们所想的东西,将来自会由
整个民族去体验。——可是哈斯莱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他回复了麻痹状态,那是内心生
活逐渐熄灭所致的现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会懂得这种突然之间的变化的,他
只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一下是完全失败了;但在差不多已经成功的局面之后,他一时还不
肯承认失败。他作着最后的努力,想把哈斯莱重新鼓动起来:他拿着乐谱,解释哈斯莱
所挑剔的某些不规则的地方。哈斯莱却埋在沙发里,始终沉着脸一声不出,他既不首肯,
也不反对:只等他说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没有意思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他卷起乐谱,站
起身子。哈斯莱也跟着站起。胆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莱微
微弯了弯腰,用着高傲而不耐烦的态度伸出手来,冷冷的,有礼的,送他到大门口,没
有一句留他或约他再来的话。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望前走着,糊里糊涂走过了两三条街,又到了
来时下车的站头。他搭上电车,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么。他倒在凳上软瘫了,手臂,大
腿,都好象折断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头:他简直一无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内心。
因为内心只有一平空虚。在他四周,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空虚,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雾气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离开这儿就能丢下
他在这儿遇到的悲苦的幻灭。
回到旅馆,还不到十二点半。他来到这个城里只有两小时,——那时他心里是何等
光明!——现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饭,也不进房间,迳自向店里要了帐单,付了一夜的租金,说要动身了:
店主人听了大为奇怪,告诉他不用这么急,他要搭的火车还有几个钟点才开呢,不如在
旅馆里等。他可执意要立刻上车站去搭第一班开的车,不管是什么车,在这儿连一小时
也不愿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笔钱老远跑来,原想大大的乐一下的,除了访问哈斯莱,还
想去参观博物院,上音乐会,认识几个人,——而今他唯一的念头只有动身两个字了
他回到车站。正如人家告诉他的,他要搭的火车要三点钟才开。而且那班既非快车
(因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级),——路上还要随时停留;还不如搭迟开两小时
而中途赶上前一班的车。但要在这儿多留两小时,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车
的期间也不愿意走出车站。——多凄凉的等待!在那些空荡荡的大厅上,闹轰轰的,阴
沉沉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连奔带跑的进进出出,没有一张熟识
的,友善的脸。黯淡的天色黑下来了。给浓雾包围着的电灯,在黑暗中好似一点点的污
渍,使阴暗显得更阴暗。越来越闷塞的克利斯朵夫,等着开车的时间,五内如焚。他每
小时要把火车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错了。有一次他为了消磨时间,从头至尾又看一遍,
冷不防有一个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个地方是认得的,过了一会想起那是给他
写过多亲热的信的苏兹的住处。他那时正心神无主,忽然想去拜访这位陌生朋友了。那
地方并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时的区间车,在路上过一夜,换两三次车,
中间还不知要等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计算这些,马上决定了:他的本能非要
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拟了一通电报打给苏兹,告诉他明天早上到。但电
报才发出,他已经后悔了。他很懊恼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干吗再要去找新的烦恼呢?
——可是事情已经定了,要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
在最后一部分等车的时间,他就想着这些念头。车终于挂好了,他第一个上去;他
的孩子迫使他直等到车子开了,从车门里望见下着阵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
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觉得要是在这里住上一晚的话,简直
会闷死的。
正在这个时候,——下午六点光景,——哈斯莱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馆。克
利斯朵夫的访问惹起了他许多感触,整个下午都不胜懊丧的想着,他对于这个怀着一腔
热情来看他,而竟受他那么冷淡的可怜的青年,并非没有好感。他后悔自己的态度。其
实她是常常这样心血来潮的闹脾气的。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去,又
附了一张便条,约他在完场以后见面。——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事当然一点不知道。哈斯
莱看见他没来就心里想:
“他生气了。那末就算了!”
他耸耸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经离得很远,——远得连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而他们
俩也永远的孤独下去了。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他身体非常衰弱,而且那么大一把年纪也是不饶人的。
个子相当高大,驼着背,脑袋垂在胸前,支气管很弱,呼吸很困难。气喘,鼻粘膜炎,
支气管炎,老是和他纠缠不清;那张不留胡子的瘦长脸刻画着痛苦的皱裥,很鲜明的显
出他和病魔苦斗的痕迹,半夜里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来,身体向前弯着,流着汗,拚命
想给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气进去。他鼻子很长,下端有点儿臃肿。深刻的皱痕在眼
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了下去。塑
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还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儿。虽然如此,他
并不忧郁。神态安详的大嘴巴表示他是个仁厚长者。但使老人的脸显得和蔼可亲的,特
别是那双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远从正面看着你,那么安静,那么坦白,没有一点儿
隐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没有经过多少事,独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聪
明,长得一点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还是对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
五年到现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总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凄凉而温柔的谈话,他每天都象
是和她一起过活的。他没有孩子,那是他的终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学生身上,对他们
的关切不下于父亲对儿子。人家可并没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轻人的心,甚
至自以为并不比他们的更老:他觉得所差的年岁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年轻人并不这样
想,认为老年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并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愿意
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后的可悲的下场。偶尔有些学生,看到苏兹老人对他们的祸福那么
关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时来问候他;离开了大学,他们还写信来道谢,有几个在以
后几年中还跟他通信。然后,老人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只有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有了发
展,那个有了成绩,觉得非常安慰,他们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们不
通音信:原谅他们的理由多的是;他决不怀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为那些最自私的学生
也有象他对他们一样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它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抛弃他。他在书本
中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它们所引起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爱,
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