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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方:再有,无地自容。本来好好扛着自己的罪恶,拿痛苦当头巾遮掩着自己,我很丑但是我知丑——你们中哪一个敢站出来说自己是清白的?现在不许你痛苦了,把你的头巾摘了,你很丑但是我们允许你丑。
老王:把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后呢?
咪咪方:那就看你了,羞愤自尽是一条路。扑落扑落脸上掉下来的粉,整理整理碎了一地的面子,找个人少的地方重新培养自尊心。再不装牛逼,也是一条路。
老王:我选白尽吧。被人原谅了,痛没得痛了,苦也没得苦了,只剩害臊了。
咪咪方:你就是为痛苦而痛苦对吧?
老王: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你也管不着——被你说得好像怎么着都挺寒碜的。
咪咪方:这还没人原谅你呢,光讨论一下可能性你就乱了阵脚。
老王:高兴也不代表什么,痛苦也是为痛苦而痛苦,活着是典见着脸活着,自尽也是让人羞死的。在你那里怎么才对呢?
咪咪方:不知道,我就是来请教你的,怎么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一点没轻薄您的意思,我也正在痛苦中,一个接一个无边的痛苦,但是我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同意人生的真相就是痛苦。
老王:我知道,我很做作。我是跟人不熟还好,跟人渐熟渐入做作,做作数十年浑然已忘何谓做作。对你好的人,除了非得对你好的,我指家人朋友爱人和准备同你进行利益交换的,你们就是互相要好才搞到一起去的,一个不想好,这个关系也不成立。不相干的人,当你有了难处,毫不犹豫伸手帮你的,我这七十多年也没碰上几个。一个是上世纪1979年广州火车站候车室的服务员,我去汕头倒卖录音机回北京,钱都拿了货和吃光喝光了,去火车站时只上衣兜装一张卧铺票,结果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偷了,要上火车了,发觉没票了,也没钱,一起去一帮当兵的凑不出三十八块钱,只有五块多。这个女服务员借了我三十块钱,另外三块钱怎么找的我也忘了。我一直记着这个人,名字忘了,长相也模糊了,只记得一大概齐的姑娘样儿。一个画面忘不了里面有她的一句台词,我们一帮人正在着急她过来询问都对她很不礼貌:她特别同情地望着我说,别急呀你,大家再凑凑看够不够。
再一个,我就要想一想了。我出名后,很多人给我提供过方便,我也认为他们很真诚,无目的,但我不打算把这部分列进去。啊,还有一个,上世纪1979年广州军区三门诊一个正在值班室值班的女兵,我去借她们电话往北京打长途,她让我打了。当时打一个长途要转无数总机至少等半天才能接通,素不相识,脸一红让我打了,也是很大的恩德,相当于现在把自己的汽车借给马路边一人开走。但是我们虽是初次相见,交易,当场都有点两情相悦,我有一阵也有到处出卖色相之嫌,不应该算。
没了,最多还有一件两件被我忘了,应该不涉及金钱最多也就是个和气的态度,以为要嘬瘪子结果没有,把我感动了。2004年我在北京开车过长虹桥红绿灯,北京世纪初路口车道画线很不科学,长虹桥五条车道两个左拐弯一个右拐弯只有两条直行,造成大量车辆从两边的拐弯车道往直行车道挤。右拐弯线有一大公共要往中间并,驾驶楼伸出司机一只戴线手套的手不停示意,我前面一出租夏利没让他,我让了,那只线手套竖了一下大拇指。当时我就笑了,太贫了也。当时我就决定今天开车完全遵守交通规则。办完事回来在东大桥十字路口,也是长虹桥一样的车道划分,我在直行车道末尾儿一步步往前挪。旁边一辆接一辆的出租沿左转车道开到前面加塞儿,平时我也那么开,这次在后面排一回队,至少多等了俩灯。到后来我已经完全是大怒,就不该守他妈的这个交通规则,既然这么分了车道,就该派一个能贴罚单的站在那里,就不会出现守规矩的人吃亏,不规矩的人处处抢先这种事。
我都记不得我这一生有多少回打算学好,当天又改了主意的。我从懂事一直到今天还断断续续,在做个老实人甘心吃亏,还是当个滑头把亏躲了这两种想法中来回拉扯自己。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大多数时候我选择了当滑头。
我没给过乞丐甭管真的假的哪怕一分钱哪怕他们在车窗外再作揖再做可怜状,眼睛都不斜一下,装雕塑。没给过希望工程贫困地区受灾地区绝症孩子残疾穷人一切需要关怀的人捐过钱只捐过旧衣服。
花了钱买到的服务一律不说谢谢。接了打错的电话一律恶声恶气。走路沉着脸,遇到衣衫褴褛的人相貌猥琐的人问路立刻昂起来眼白翻上天。不重要的人没可能利益交换的人能不见就不见,任何请求当即回绝。
我的处世之道是尽量不方人,尽量不强迫自己,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找麻烦。十八岁我还有点腼腆,还会不好意思,在公共汽车看见老人孕妇没给人让座被售票员提醒一下,还会脸红。三十岁我开始练习说不。不,谢谢。不,不管。不。不用。不,不必了。最喜欢接的电话是人家找我去干一什么事,最后问我,您有兴趣吗?我回答,没兴趣。放下电话特别舒畅,因为一般人都给噎那儿了。我畏惧权势。也不愿意看自己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和柔软下来的身段,畏惧贫困和贫困带来的惨状,所以遇强遇弱都闪开。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就一个也不解放。
我相当安全地过了一生,我一点也不以此自豪。所有认识的人朋友爱人家人我都对得起,我还是不喜欢自己,还是会厌恶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为人,厌恶这个人几十年的小心翼翼和躲躲闪闪。还是会痛苦,与所有人和他们怎么对我无关。与这个世界有点关系,我本来以为来的是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到我要走了,我要说,它不太美好,有些部分,很不美好。最不开心的是我也是这不美好的一个组成。
基于我的人生,我认为人生的真相是痛苦。你讲话,我一直很顺,在生上在荣上。我尚且无从快乐,那些境遇不如我的人又都在乐什么呢?说穷人乐,我不相信。有钱乐,都看着呢,就那么浅一池水,又能乐到哪儿去?
咪咪方:见过很多父辈的人,都不快乐,好像你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所以特别想知道,这是一代人因为特殊经历造成的,还是每个人老了都会这样。
老王:在我以上,在中国,在上一世纪,每一代人都有特殊经历,都自觉比下一代惨烈,所以惨烈成了普遍,成了法则。在我以下,我希望修改这个法则,那也需要一个世纪,几代人,成为普遍,我才能改口说,我看错了,说人生的真相是痛苦是因为我的特殊经历。或者由你来说,你来修改父辈们的错误认识,宣布人生的真相是快乐和享受幸福。我是来不及了。
咪咪方:让梅瑞莎宣布吧,我看我也来不及了。记得你说过,一代孙带三代果儿走。十年一代,到我这代至少是第四代。看来我们这代果儿也要被你们的人生观和痛苦观带着走。你说需要一个世纪把认识改过来,我觉得你也乐观了。
老王:我不比你父亲,他的下场好,下场及时,醒了就走了。我比他多活三十年,为什么迟迟不死?就是不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是镀在痛苦这一底片上投影到人生大银幕上。不甘心低着一张自己都不喜欢的脸带着一副丑态离场。我知道电影院放映出来的都是经过剪接的人物。一张脸后面还有几万几十万尺胶片,还有更多的表情记录在上面。那些影像离出发点更近一些。我想找到这批胶片,看看剪接前的我,素材中的我,也许能发现一些片断,换个接法就是另一种面貌。也许能发现我不是放映出来的这个我。
我,至少应该是个自我欣赏的人。我,这么精明,这么计较,却被别的小子——这位剪出来的先生稀里马虎代表了一生。这种事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满腔悲痛。也不想干什么,电影已经放完了,表演也受到认可,也不打算改变观众的印象了,就想看一眼自己本来的样子。我的世界观认为,每个人都是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的,在这个世界被描绘为一个人,走的时候要洗尽粉黛,不然你就丢了原形,再也找不到来路。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张老脸,带着一世的酒色财气,脑门上刻着两个字:坏人。洗也洗不掉。
我是坏人么?不是。我是好人么?不是。我是没心肝的人么?不是。我有没有可能出演另一个角色,满脸灰尘的,把人民写在脑门上的,演一个诚恳的人,与苦难同行的人?有。但是真到要我选择接农村片,到最穷的地方去,出不了名,挣不着钱,没有美女,天天和最脏最难看的人一起演戏,演他们,还要忍受他们的不会演和演不好,忍受肯定少不了的当地小官吏的刁难和所有穷人的不便——而且是连续剧,要一直演下去,不许不耐烦,不许瞧不起人,要把所有戏中人演成朋友演成亲人——我连自己家人都没当朋友。有没有这个决心上这个剧组?——没有。
我仔细算过自己的账,把估计可以忍受的列了一个表:吃得差点可以——反正现在也都吃腻了。穿得破点可以——反正我也不是以貌取胜。住得差点可以——只要遮风避雨没空调没热水曾经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有。没汽车可以——反正哪儿也不准备去了。没电话可以——有也是多事诚心送钱给我怎么也能摸得到。没网可以——天下无大事无非是些空欢喜和空悲切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没书可以——基本无好书可以拿聊天替。没音乐有点问题,也可以吧——去听青蛙叫。没朋友可以——就跟谁真有过朋友似的。没女朋友可不可以?素一点,似乎也可以想象。脏无所谓,只要不得肝炎。不洗澡无所谓,只要不长股癣。苍蝇蚊子叮一个月也就习惯了,只要皮肤不化脓。但应该让吃饱,至少三天一饱——这是我试过的极限,再长就不坚强了。夏天穿鱼网都行,也是一种风格。冬天一定要有一件棉袄和一双棉鞋,破旧脏都没关系,挨冻太难受了,一定要冻死我也行,但别让我生冻疮,我最怕脚趾头生冻疮。实在没条件,也行,也能忍,忍到习惯。
不能忍受的,永远这个样子,一点改善都没有,一点希望都没有,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糟,别人都走了,自己留在下面,本来是一场义举,结果成了自己的命。进城已经是个土鳖,进饭馆就哆嗦,看见汽车过来就跑,差点挨了撞还停下来回头冲人笑。过去的房子让人家住了。过去的女朋友住别人家了。看见你一副心疼的样子什么也不好说了只会给你钱。什么傻逼都能关心你一番,聊什么都跟你解释两句,给你碗里夹菜让你多吃一点,背过身去和别人聊你。这样搞几十年,真不知道把我搞成什么样子,还会不会坐在这里摆一片马后炮分析自己,因为缺乏同情心自责?就数我过得不好,就数我招人同情,我还——谁还不都得劝我歇会儿?这样一个老头,到这个年龄,接近完蛋,会觉得这样搞一生很快乐,十分欣赏自己,佩服自己,觉得自己俯仰无愧,对自己很满意,站在这里哈哈大笑——吗?你不能认为穷人不痛苦吧?
咪咪方:你跟我说话呢?我还以为你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