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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名唤“姒娘”的女人袅娜入门,手托一盏酒盅与我见礼。岂料刚至身前,步履一滑,便似栽葱一般冲我而来——出于绅士本能,伸手扶了她一把。动作拿捏得精准到位,既避免了她脸着地的尴尬,也避免了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招致呼啸而至倾盆而下的酸风醋雨。
“姒娘见过殿下。”她缓缓起身,笑靥盈盈,“姒娘与殿下,似乎哪里见过?”
“通常说来,如嫂夫人这般国色倾城的女人,在下定然过目不忘——是故今日当是你我头一回相见。”我盖棺定论一笑置之,“这酒过于性烈,想必嫂夫人闻之即醉了。”
“殿下的风采远甚潘安、卫玠,哪个女子见了不是不饮自醉?”狄未德心无芥蒂地纵声大笑,“人生至乐之事,不外乎佳人于左,妙友于右!未德今日当真快活!”
平心而论,姒娘是个丹青难画的美人。可从头至尾她那西子眉下的杨妃目,时而直来直往大刀阔斧,时而顾左盼右暗送秋波——幸亏我已将脸皮修炼至坚不可摧,才勉强不至被她望穿。潘安、卫玠仅够神交。我毋庸置疑是很帅的,但还没狂妄到以为自己是奥兰多·布鲁姆的地步——何况小女孩的审美品味鱼龙走马,精灵王子已经过时了。成为种马的潜质一应俱有,成为种马的意志却荡然全无。因此一并删除她灼灼来电的目光,复又视于狄未德,与他“哥俩好来抱坛吹”。
“小弟若再饮一杯,只怕要哭哭啼啼地让大哥见笑了。”失手碰翻桌上一只酒盏,摇摇晃晃站起身,“大哥,恕小弟失陪。”
狄未德再是爽朗一笑,“殿下千好百好,独酒量不好。若说举杯对饮的畅快,可远不比那位季姓的小兄弟。”他环顾左右,问道,“不知那小兄弟人在何处?”
只觉一股酒劲冲上了脑顶,如挨了谁一撅头,几乎当场跌倒——如今的我纵是瞅见麻雀出双入对,也觉双目发黑,心惊肉跳。半坼起身扶我,嗔道,你这身子又没好利索,这般牛饮宴乐,嫌黄泉不挤地府人少还是怎的?
2
“又是哪个可怜丫头送的?亏得青满夜里做戏、日里不休地替你绣了一只‘龙凤成双’。”临窗而坐,一堂风色尽拥我怀。半坼见我手里随意捻玩着一只娟巧的同心结,不由重染一脸愁容。将一只纹样精丽的杏红香囊交给了我,叹道,“那丫头自打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便魂不守舍,竟打算筹钱赎身,好随你远路天涯。”
“青满?是那个圆脸总着一身紫衫的?还是那个长脸一笑就月牙眼儿的?”
“是那个翠衣娇鬓的鹅蛋脸。你若无心,便莫误了人家湘女那般”半坼住了话,泪如凝脂,一阵哽咽。见我面露惆怅,反倒举帕拭泪,强作一笑,“我倒要问你,方才借醉脱身却是为何?你怎知那个姒娘来者不善?虽说眉眼轻挑举止浮浪,或许人家是真看上了你。”
“恰才狄大哥所言你可听见?”
“听是听见了,”为我烹了盏醒酒的浓茶,“却只听了个囫囵吞枣,懵懂不清。”
“一言蔽之,便是‘得道多助者天命所归’有一八岁男童,偶从母亲处得来一册书卷。书中所记俱是些寡然无趣得要把人闷坏的治国济人之道。因是亡父噬笔啖墨之作,为尝其夙心,仅得耐着头皮强记于心。后来他怕此书引来肘腋之祸,待颠三倒四授于自家兄弟,便将其付之一炬,自此无人能见。”
“莫非”
我笑着点了点头,“那个八岁男童,是我。”
“自个儿视那张龙椅为碓捣镬汤,倒鼓惑别人受刑。你呀——”纤纤玉指点了点我的鼻子,“当真不是东西!”我故作怒态,扯衣拉袖,作势要抱她上床。半坼半推半迎,咯咯笑道,“我以为你这赖皮,纵是见了神佛也不怕,没想到竟也惧那肘腋之祸。”
“蚁蚋尚知苟且偷生,当时我年纪虽小,却未缺筋少弦。既非佛陀能置红尘于度外,人之将死,总是怕的。”我虽不至于是个传说,然迷恋畸恋生死恋,拜托一概全免。笑了笑,又道,“这也是为何,无论怎生跋涉,哪怕身至塞外,时感一线遥遥相牵,奈何不得。”
“相似同席共器的嫡亲,又如隔山间水的陌路。”半坼轻声一叹,“你与小王爷这番藕断丝缠的缘债,许将至死方休。”
摇头一记苦笑,又垂目而视指间的同心结,便问,“你见未见过陆葵儿?”
“陆葵儿名扬秦淮,花半坼足不离京。正如冬梅夏荷,哪里见得?而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便更见不得了你问这作甚?”
“待这事儿平了,便要我偷天换日让那夏荷冬开,也定带你出城一游。”半坼似喜还愁地看了看我,随即将身子倾入我怀中,埋脸于我心口。“我倒真愿你一辈子都留在京里。”她的声音轻若柳絮,随风即散,“可我知道,谁也困你不得。”
“半坼,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你问我是否开心?”
“当时你并未作答。”
我笑了笑,只因当时并未遇上他。
3
“红楼绿柳,偷香在手。白马驮着个老太婆,好酒不让赊,夺饵花鲤口——”
一驼背老汉正牵着匹白马,一腔天马行空的小调,张口即来。坐于马上的人垂首不语,白缎斗篷的宽硕帽檐直掩去大半张脸,唯独缕缕练发垂落颊旁,隐约可见。
“冷不冷?你若觉着颠,我可以行得再慢些。”几日间京城鱼龙混杂,此时出游如何也得在心窍上多戳个窟窿眼儿——小王爷本就生得万中无一,而今红颜练丝,便更打眼了。我回过头对马上人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老太婆。
竟没抬脚揣我,单单摇了摇头,不置一言。可见这小子再自封于王府,病不见好,人倒要化为石头。好赖将他拐带出府,先挨恹恹一声“聚赌宿娼,国法不禁,家规不容”;再被王府之人以夏桀妹喜、殷纣妲己作比,言辞凿凿地谴责我巧颜媚主,唆使小王爷一连数月耽于酒色、不思进取。将这岔子事掐头去尾地打起了小报告,我的口吻听来近乎撒娇了。
“可是李相如?”身后人轻轻出声,“府里也只他胆敢如此胡言乱语。不过——谁是纣王,谁是妲己?”
“这,很重要吗?”
一本正经地“恩”了一声。于是我只得坦白从宽,“你是纣王,我是妲己。”
“酒,我从未沾过;色,你——”停了半晌,随即听得喟然一声长“唉”,已带清晰笑意。
“臣妾有一言屯于胸怀,实难以启齿。”索性接杆上爬,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佛经尝曰: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大王何不教告臣妾,此言何意?”
“爱妃若有雅兴,朕——”倪珂忽然打住了调笑。一字的调侃,一字的刑策,一字的桎梏。语声之中寒意方浓,“北冥有龟,甲担九鼎。状如缠肢套颈,重似负山戴岳。上怜其不幸,故卸其壳甲,释其重负,还其清净。你猜那巨龟后来如何?”见我久不出声,他又道,“你若想谈经论佛,恕我今日无心奉陪。”
我低头一笑,活该自己口哑舌秃,再不知如何置答。难得他愿随我同游,何必旧话重提,两败俱伤?
“待日薄西山,便去刑部大牢探他一探——”彼此静默良久,倪珂末了说,“既是你此行的用意,我自当应了。”
“倪珂啊,你这人你这人真是”我非叹非恼,非哭非笑。牵马慢行,咧开嗓子又唱:红楼绿柳——
真是让人看不得,道不得;悬肠不得,离忘不得。
翠木栉比,朱瓦鳞次,合着共绘一幅浓墨重彩,相看两不厌。马蹄落于湿腻莓苔,一步一方胜。同行远路,两个身影被斜日拉长,心底竟依依漫生了个念头:你我终究执手偕老,地久天荒。
偶有行人停眸相望于那牵马缓行的驼背老汉与那端坐马上的鹤发老妪——牵马人佝偻如扣钟,满面虬须,可一双佼眸竟似露洒花杈,倾醉人心。信手执缰,不见蹒跚,反倒步履恣意,吊儿郎当;马上人身姿纤长绰约,埋头于氅帽之下。依稀知其面若素纨,唇若朱涂,全然不具老妪之态。
风起无痕,花叶甫定,缕缕白发恰如匹练猎猎待飞。牵马人满嘴唱词俗痞得不堪一听,可音色却清亮绵亘,回韵悠长;而马上人微微勾起唇角,仿佛一注天光,霎然流泻人间。
“红楼绿柳,偷香在手。白马驮着个老太婆,结心蚌壳内,好珠独她有——”
第 40 章
四十
1
我再见到的罗汜已经半死不活了——伏之于长凳,整个人似在血污里沐了一把。囚衣褴褛不整,曝出一身皮绽肉开的酣艳。若非陇西数月的垦种练出了钢筋铁骨,只怕早扛不住杖杀铁烙的酷刑,小命呜呼矣。
我递了锭银子给孙牢头,在他耳旁用一个确保倪珂听不见的音量道,“汜哥儿问斩在即,无论如何得找个婆娘来给罗家留下香火。”
孙牢头抬脸眨眼一个烂笑,替我打开牢门,便招呼着手下全都退了去。
“罗某与殿下并无深交,当不上殿下纡尊降贵前来一探。”罗汜知我前来,挣扎起身。朝我踉跄挪了几步,好比为酒所酣,好比朔风打头,可不是东倒西歪?我本想搭一把手,却被他狠狠撂开了。多日不见,身骨被牢饭喂得清削不少,一张脸倒被雕琢得更俊了——幸而用刑得当,没把嘴给打豁。
“我与你家兄长同一席面吃过酒、同一河溪摸过鱼,怎能说‘并无深交’呢?”我抄手胸前,倚墙一笑。
“家兄过世多年了,这份情罗某已然承不起。”汜哥儿的横眉冷对好似开葫芦作瓢,如此明目堂皇天公地道,你说我招谁惹谁?他瞪我未完,猛一侧眸才见我身后还有一人,便当场住在那里——倪珂免帽而立,正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王王爷卑职卑职没有”罗汜一阵脸红一阵脸白,皲裂的双唇颤得厉害,一眼不眨地牢牢看着身前之人,几番嗫嚅间走上了前,泪水竟已悄然夺眶。
我的印象里,小王爷极少动怒。便是打小拿扇子刮我手掌,最多也就虚张声势地攒眉瞪眼,唬不了我,倒常唬出自己一个笑来。然此时此地的倪珂,是真的动怒了。因为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罗汜一晌,继而抬手挥向了他的脸。
以小王爷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就掰蒜的劲儿,那个巴掌据我目测应该抡得不重。可汜哥儿还是不可遏止地堕下了泪,他半跪于地,将头埋进倪珂怀里。仿佛自百转千回的河汊间觅得漂流的方向,哭得几近失声,那些与委屈、懊丧、自责相关的情绪一泻无疑。嘴里低低自语,若非煞风景地念叨着“渴”,许那一声声的轻唤是——
珂
倪珂的面色寡漠依然,他的手却没有推开怀中小子的意思,仅是慢慢落向罗汜的脑后心。那样子显得倪珂很有母性,很像当年他执着我的手将我从朝堂上带回玉王府,从此御我寒暑、免我冻馁、护我安康。
格窗外的高远之天,何时拉上了青油幕?早有月光筛洒而下。如同银丝爻错,金线纵横,使得倪珂的白发耀出一种洗尽铅尘的光芒,更助我一分中心如醉与患得患失。
如蛊似惑,不知何来。
觉得自己再与此二人多处一刻简直要被那光芒灼坏了眼睛,只得落笑而出。正碰上了孙牢头,听见牢房内隐隐传来了哭声,便要去瞧。他用非常纳闷的声音问我,“殿下,操个婆娘还能把自己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