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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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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侦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紧了的时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们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吓噱就吓噱曹先生。多咱把他赶到左宅去,他们才有拿钱的希望,而且很够面子。敲祥子,并不在侦探们的计划内,不过既然看见了祥子,带手儿的活,何必不先拾个十头八块的呢?
  对了,祥子是遇到“点儿”上,活该。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他象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他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象个哑吧。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谁也不敢招惹,连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先不用想过去的事吧,明天怎样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我在这儿睡一夜,行吧?”他问了句,好象条野狗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先忍一会几;不过就是这点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碍别人与否。
  “你就在这儿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地上行吗?上来挤挤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挤,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来回的翻腾,始终睡不着。地上的凉气一会儿便把褥子冰得象一张铁,他蜷着腿,腿肚子似乎还要转筋。门缝子进来的凉风,象一群小针似的往头上刺。他狠狠的闭着眼,蒙上了头,睡不着。听着老程的呼声,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来打老程一顿才痛快。越来越冷,冻得嗓子中发痒,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拿几件东西呢?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么?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么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不,不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去偷呢?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他又坐了起来。远处有个狗叫了几声。他又躺下去。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无愧。自己穷到这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怎办呢?跳回宅里去看着?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钱换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不敢睡。夜是那么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多少个。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
  “干吗?”老程非常的不愿睁开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壶。”“你醒醒!开开灯!”
  “有贼是怎着?”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来。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这是我的铺盖,这是我的衣裳,这是曹先生给的五块钱;没有别的了?”
  “没了;干吗?”老程打了个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东西就是这些,我没拿曹家一草一木?”
  “没有!咱哥儿们,久吃宅门的,手儿粘赘还行吗?干得着,干;干不着,不干;不能拿人家东西!就是这个事呀?”“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没错儿!我说,你不冷呀?”
  “行!”
第十三章
    因有雪光,天仿佛亮得早了些。快到年底,不少人家买来鸡喂着,鸡的鸣声比往日多了几倍。处处鸡啼,大有些丰年瑞雪的景况。祥子可是一夜没睡好。到后半夜,他忍了几个盹儿,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象浮在水上那样忽起忽落,心中不安。越睡越冷,听到了四外的鸡叫,他实在撑不住了。不愿惊动老程,他蜷着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还不敢起来。忍着,等着,心中非常的焦躁。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车的轮声与赶车人的呼叱,他坐了起来。坐着也是冷,他立起来,系好了钮扣,开开一点门缝向外看了看。雪并没有多么厚,大概在半夜里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渌渌的看不甚清,连雪上也有一层很淡的灰影似的。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脚印,虽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还看得很真。
  一来为有点事作,二来为消灭痕迹,他一声没出,在屋角摸着把笤帚,去扫雪。雪沉,不甚好扫,一时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弯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层的扫去,贴地的还留下一些雪粒,好象已抓住了地皮。直了两回腰,他把整个的外院全扫完,把雪都堆在两株小柳树的底下。他身上见了点汗,暖和,也轻松了一些。跺了跺脚,他吐了口长气,很长很白。
  进屋,把笤帚放在原处,他想往起收拾铺盖。老程醒了,打了个哈欠,口还没并好,就手就说了话;“不早啦吧?”说得音调非常的复杂。说完,擦了擦泪,顺手向皮袄袋里摸出支烟来。吸了两口烟,他完全醒明白了。“祥子,你先别走!等我去打点开水,咱们热热的来壶茶喝。这一夜横是够你受的!”
  “我去吧?”祥子也递个和气。但是,刚一说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了一团。
  “不;我去!我还得请请你呢!”说着,老程极快的穿上衣裳,钮扣通体没扣,只将破皮袄上拢了根搭包,叼着烟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扫完了?你真成!请请你!”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会儿,老程回来了,端着两大碗甜浆粥,和不知多少马蹄烧饼与小焦油炸鬼。“没沏茶,先喝点粥吧,来,吃吧;不够,再去买;没钱,咱赊得出来;干苦活儿,就是别缺着嘴,来!”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着碗喝起来,声响很大而甜美。谁也没说话,一气把烧饼油鬼吃净。“怎样?”老程剔着牙上的一个芝麻。
  “该走了!”祥子看着地上的铺盖卷。
  “你说说,我到底还没明白是怎回子事!”老程递给祥子一支烟,祥子摇了摇头。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诉给老程了。结结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很费力,可是说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过点味儿来。“依我看哪,你还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这么搁下,钱也不能就这么丢了!你刚才不是说,曹先生嘱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那么,你一下车就教侦探给堵住,怪谁呢?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儿来得太邪,你没法儿不先顾自己的命!教我看,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后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实说,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还许赔上你的钱!你走吧,把铺盖放在这儿,早早的找他去。天短,一出太阳就得八点,赶紧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还有点觉得对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说得也很近情理—;—;侦探拿枪堵住自己,怎能还顾得曹家的事呢?“走吧!”老程又催了句。“我看昨个晚上你是有点绕住了;遇上急事,谁也保不住迷头。我现在给你出的道儿准保不错,我比你岁数大点,总多经过些事儿。走吧,这不是出了太阳?”
  朝阳的一点光,借着雪,已照明了全城。蓝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蓝白之间闪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睁不开眼!祥子刚要走,有人敲门。老程出去看,在门洞儿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冻得滴着清水,在门洞儿里跺去脚上的雪。老程见祥子出来,让了句:“都里边坐!”三个人一同来到屋中。
  “那什么,”王二搓着手说,“我来看房,怎么进去呀,大门锁着呢。那什么,雪后寒,真冷!那什么,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那什么,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场!刚要依着老程的劝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会走了。楞了半天,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么?”
  “那什么,没有。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简直顾不得说话了。火车是,那什么,七点四十分就开!那什么,我怎么过那院去?”王二急于要过去。
  “跳过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仿佛是把王二交给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铺盖卷来。
  “你上哪儿?”老程问。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何。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老程接了过来:“你走你的吧。这不是当着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没动曹宅的!走吧。到这条街上来的时候,进来聊会子,也许我打听出来好事,还给你荐呢。你走后,我把王二送到那边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祥子扛起来铺盖。
  街上的雪已不那么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冰的颜色来。土道上的,被马踏的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祥子没有想什么,只管扛着铺盖往前走。一气走到了人和车厂。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他一直的走进去,脸上热得发烫。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及至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么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象拔去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非常的亲热,她的眼中笑得发了些光。“赁给我辆车!”祥子低着头看鞋头上未化净的一些雪。
  “跟老头子说去,”她低声的说,说完向东间一努嘴。
  刘四爷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着个大白炉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见祥子进来,他半恼半笑的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没来了?事情怎样?买上车没有?”
  祥子摇了摇头,心中刺着似的疼。“还得给我辆车拉,四爷!”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辆!”刘四爷倒了碗茶,“来,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来,立在火炉前面,大口的喝着。茶非常的烫,火非常的热,他觉得有点发困。把碗放下,刚要出来,刘四爷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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