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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退而把稿子给了一家刚刚复刊的小刊物,她的稿子很快登出来了,小说标题更改成了《阿珍》,反应极佳。作协的一位领导著文说她的作品的发表像是吹起了一股清新的风。一位老诗人说“对于这样才华洋溢的作品我们已经久违了。”被称作思想家的重型理论家杨巨艇在一篇记者访谈中称她的作品向社会提出了十二个重大问题。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则对记者说她读了青姑的作品激动得哭了。同时倩姑立即接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其中有她极佩服的思想家杨巨艇和电影导演蓝英的。她哭了几夜,她想起了三十多年来她受的苦,她的一挡子接一挡子的背运,她是天生的丧门星、白虎星、扫帚星。如今她一鸣惊人。
有趣的是,退了她的稿子的一号大刊与二号大刊也纷纷给她挂传呼电话,给她发贺年卡,给她发约稿信,不是一般的铅印约稿信而是手写的热情洋溢的信,那样热情的信连她恋爱时也没有从男友那边得到过。她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她没事就找出这些信看看,想不到我卢倩姑也有今天,她肚子里脏话连篇,自我庆幸。
兴奋中到了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的时候,寒风已经扫尽了这个城市的落叶,暖气还不开,她穿上小棉袄,冻得牙花和腮帮子疼。她的继父卧床已经十四年,除了骂人的时候清醒,其他时间昏睡。实际上已经与她分居多年的她的所谓丈夫小牛出差去东北了。其实他去哪儿与她无关。她和母亲在暮色苍茫中包饺子,她们在听收音机里播送的郭兰英的歌唱陕北革命根据地的“信天游”:“一道道坡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那个红军到了陕北”连这样革命革得回肠揪肺的歌曲也已经十几年不让唱了。妈妈问:“你又写新的了么?”她点点头,现在她的写作已经成为家里的中心话题。
她走进卫生间小解,每小便一次她也不平一回,如果她是男人,“他”可以大模大样地往那儿一站,掏出来就尿。现在呢,麻烦多了。然而,更不平处在于,除了不能站着小解以外,现在的她,与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她听到了母亲的狂叫声,听这声音她还以为母亲被狗咬了或者遭到了暴力袭击。她连裤子都顾不得提,尿到半截就往外跑。“怎么了?”她连忙问。尿已经把内裤连同罩裤湿了一片。
母亲大口喘着气,好像犯了心肌梗死,她手提着新买的半导体收音机,调整着旋钮,一个温厚的男低音出现了,正在朗诵青姑的小说《阿珍》。
青姑立时屏住了气,她的系裤子的动作停止了,她一手提着裤子,听到了一串串珠玉一样的语言,她听到了沉稳雅致的声音:
“海浪翻滚着推向远方,日光在波峰上跳舞,一次又一次的深情,一次又一次的遗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希望向遥远的天边伸延,终于,减弱了,黯淡了,平静了。于是大海无声无息,于是大海在衰弱地低语”
这是她的文字吗?
“波涛仍然翻滚,即使在梦里也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巨浪”
这是梦吗?广播员浑厚的声音过去梦里也没有听过。但是巨浪的“巨”广播员没有强调圆唇母音,听来好像“意浪”,该死!
“梦里,人们仍然感觉到他的灵魂,海的灵魂,不安而且痛苦,激动而又怀疑,永远的波涛,永远的疑惑,永远的辽阔,永远的试探,永远的涨潮与退潮”
这几句读得太动人了。不。这不可能是她的文字,她已经麻木不仁,她已经粗口连篇,她习惯的语词是“购货本”、“坚决拥护”、“有处理(减价)的(商品)吗”和“狗急了还跳墙呢”这一类,如果不是“他妈的”直到“操你妈”。她常说的感叹语是:“唉哟,我的腿肚子(腰眼儿,脚后跟,麻筋儿)!”她最喜欢用的形容词是“疼”、“酸麻”、“糊涂”、“瞎麻黢眼”和“五迷三道”她早已经忘记了海、云,梦、太阳和灵魂,她早已不会说悲哀、痛苦、希望和辽阔,连“疑惑”是什么意思她也疑惑了,疑惑不就是嘀咕吗,干吗不说嘀咕偏说疑惑呢?还有“黑夜过去是白天”,“冬去春来,柳条发芽”也已经不是她的语言了。收音机里被一个浑厚的嗓音朗诵着的所有这些词语都使她觉得陌生,不,这不是她写的,而是另一个天使,用着天国里的语言,天国里的心,暂时的,偶然的,莫名其妙地选中了她或碰上了她,假她的手,写出了绝对与她的思想感情无关的文字。
那个青姑写得多好,我这个倩姑的生活是多么丑恶。
直到朗诵完了,娘儿俩仍然紧屏住气,谁也不愿意说一句什么话使自己也使别人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妈妈,”倩姑终于叫道,“你怎么知道收音机里有?”
“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一定是窗户,我们的窗户传来了你的作品:‘我缓缓地转过身去’不知道是谁家在收广播,我赶紧拧开了话匣子”母亲说。
在倩姑的怀疑的目光前,母亲背诵了倩姑的小说,有些段落,母亲已经完全背下来了。母亲的声音苍老了也沙哑了,背诵使母亲干咳起来,母亲的声音比广播员的声音更撕人心魄。
…
第一章(4)
…
倩姑抱住了母亲,娘啊,相依为命的娘啊。“儿死后,把儿埋在大路上”一叫娘她就想起了《洪湖赤卫队》,想起女游击队长韩英准备就义时对“娘”的大段抒情唱段。她已经不可能想别的了。她倩姑命硬,命苦,命孤,她没有——实际上她们娘俩都没有而名义上都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朋友,没有感情的依托与灵魂的依靠。然而她有娘,娘有她,娘就是她的,她就是娘的丈夫、情人、孩子、朋友、所有。
看来,母亲在倩姑寄出稿件以前就通读了她的手稿。她没有与倩姑打招呼就掌握了倩姑的一切,包括秘密,包括灵感。这又使倩姑觉得别扭。
这是没有办法的,多年来,娘俩儿就是这样的“忘年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而且,如果不是母亲早已对她的处女作烂熟于胸,她怎么发现得了电台正在广播?她不发现,倩姑怎么可能去段收听这段广播?想到她可能与她的处女作的广播失之交臂,倩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继父醒了,可能是被她们的动静吵醒的,他不甘寂寞地嘟囔起来:母亲认为,她是在骂人。在差不多失去了一切意识和运动能力以后,他还有少许骂人的能力顽强地保存着。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母亲会赶紧过去劝慰,而今天,在青姑的小说的熏陶以后,她们都涨了行市,母亲只是砰地摔响了关紧了继父住室也是她自己的卧室的房门,她们宁愿意不承认他的存在。
而且,那个神奇的青姑的小说里写了爱情,伟大的,令倩姑倒了半辈子霉的爱情。哲学家在海岛上与当地的一个小学教员相识。美丽的小学老师名叫阿珍,她唱歌给哲学家听,煮米粥熬小鱼给哲学家吃,而且常常听哲学家讨论生命、良心、爱和宇宙。青姑写道:
她听不懂那些深奥的名词,但是她用心感觉着它们,她用微笑补充着与解释着它们,她用温柔的目光捕捉着它们,她用莫名的快乐完满着它们。于是哲学家也为自己的想法而欢乐了,为思想找到生命找到活力了,为概念而燃烧而热烈了,为所经历的难以置信的种种试炼而感到骄傲了。
女儿与母亲背诵这一段的时候有点打磕绊。然而这样高雅与深奥的句子并没有继续多久,因为哲学家的身份是不允许恋爱的,而阿珍的青春也是禁止爱情的。那时爱情意味着资产阶级、异己、腐化、不革命直到反革命。哲学家与阿珍的爱情被告密者发现了,告密者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名叫红霞,本来是话剧演员,由于与胡风分子有染被下放到这里,她有双料的麻烦,既算胡风分子又算腐化分子。她一心表现得好一些早日回到人民队伍文艺队伍,主要是回到家里看顾她四岁的女儿。有一个未证实的舆论:说是女儿长得不像红霞的丈夫倒像是某个更加倒霉的剧作家胡风分子。甚至于可以说告密者红霞长得很漂亮,她丰满而且高大,目光流动,脸色红扑扑,一股热力四向迸放。有一次哲学家与红霞握手,握完了手哲学家的手像火一样地发烫。更重要的,红霞的文化积淀与阿珍无法相提并论,她知道莫泊桑,她知道舒伯特,她知道梵高和高更,她会背诵莎士比亚的戏里边的一段朱丽叶的英语台词。如果单看外形,哲学家弄不清是告密妇人红霞更吸引他还是海岛女教师阿珍更吸引她。而且,红霞也爱唱歌会唱歌,问题是红霞一次连唱几支修正主义的爱情歌给哲学家听,哲学家听得入迷,听得落了泪,他忘情地为这个和他的命运有某些相似之处的女人鼓起掌来。红霞害怕了,她忽然想到也许哲学家会去告她的密,揭发她唱了修正主义的歌子。她和他的身份同属于下放的知识分子,她和他必须竞争抽回大城市的名额,如果哲学家去告密,告发红霞念念不忘修正主义的爱情歌曲,也许可以立功提前回到城市。同命运的人是不共戴天的,于是她抢在了前面,为防止被告密而告(哲学家与阿珍恋爱的)密。青姑写这一段的时候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她知道自己发现了人性当中最丑恶的那一点。
二十年后,青姑(后来更名叫青狐了)听人们讲广东人吃猴子的故事:说是一群猴子关在铁笼子里,由顾客前来挑选,顾客看中一只猴子,指指点点要吃。猴子是聪明的,它完全理解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它,它吓得浑身筛糠,往后退缩隐藏。这时,别的猴子就会立即将它扭送到人前,只怕人抓不着要吃的猴子而以其他猴子顶替。为了暂时保住自己,它们愿意充当吃猴子的人的鹰犬。青狐想,这可怕的猴性兼人性我早就揭示出来了。
这是我写的吗?一个窝囊的,粗俗的,倒血霉的女人,也能写出末日审判一样的庄严无情的句子,然后再不是窝囊的粗俗的倒血霉的声调而是天堂的钟鼓,是天使的宣示,是天启的辉煌啦!
这一段刚刚开始,广播朗诵到了时间,宣布感谢收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青姑的感觉像是洗了一次澡,从头到脚,温暖的清水,洁体的肥皂,痛快的抚摸,漫过她的全身,冲刷所有的污垢,打开每一个毛孔。有一种特别的舒适,有一种芳香,有一种特别的感应从身体上通过。她又像是一架钢琴,朗诵的每一个字像是点抹敲击的手指,于是她响动起来,兴奋起来,轰鸣起来。她脑子里嗡嗡的,身上震麻着,灵魂哭泣着与沉醉着。她好像是一湖清水,朗读的词句如同微风,吹起她美丽的涟漪,她对微风充溢着感激之情。她继续包饺子,她煮饺子,她吃饺子和淹萝卜酱黄瓜小菜。她与母亲不停地谈话。她擦桌子洗碗扫地倒垃圾。她兴致勃勃,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她的心里不断地响动着一架钢琴的和声,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件每一个器官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在震颤,都在发声,都在回应与共鸣。她的心里不断震荡起一圈圈一层层的涟漪,细小的波浪,细碎的灵魂的低语。真好,这是真的,她的时代终于到来了,梦实现了,苦和罪有了报偿:我的小说,我的语言,我的悲愤,我的爱情,我的愚蠢和孤独,我的胡思乱想与信口开河,我的狼一样的面容和狐一样的神情,都成了,都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