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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孤独,我的胡思乱想与信口开河,我的狼一样的面容和狐一样的神情,都成了,都发光了,不再是那个可怜的、沉默的、萎缩的卢倩姑了,是另一个人,是青光闪闪的姑娘,是月亮一样地孤傲地高踞中天,被众人仰望的小说家。她乐得合不上嘴。她出色地胜任愉快地做着所有的家务以及与母亲交谈着,然而她同时立即忘记着一切,除去她的小说。年华老大,一波三折,在已经绝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最后最后发表出来的小说,那小说围绕着她贯穿着她激荡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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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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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倩姑,我爱看你的小说的后半部分,我知道女人被爱情两个字能够害得有多么苦。”好像这样说了,即使这样说了青姑也没有在意,她的心花正在开放,她的美酒正在流淌。她微笑着与与母亲谈话,她似乎还在与小说里的人物与小说朗诵者谈话。她毫不在意母亲对她的小说的解读,如果那是解读的话。
她学会了游泳。梦里她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飘浮前进,梦里她变成了一条大鱼,大船,呜呜,咝咝,飒飒她叫着,笑着,摇着,起伏着。突然,她沉下去了,漆黑无底,无依无傍。
她被叫醒了。
母亲推醒了她,有人敲门,天色还黑黑的,时间是早晨六点过一分。不应该有人在这么早来敲她们的门的。
她匆匆披上衣服,扣子系错了也顾不得整理,她开开门,吹来的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夜里来寒流了,她想。她看到的是丈夫小牛单位的党委书记老李和另外两个女同志。老李面色很难看,他说:“卢倩姑同志,有事情,是这样,您一定要坚强一些。”
*第二章
她答应了。在她的前夫死后不到一周年,倩姑与新来的小牛结婚了。对此群众反应也不好。但她心里明白,如果不结婚,群众舆论对她更不好,她已经被认为是一个不清不白的人,而且克夫乃至涉嫌杀夫。任何一个男子与她多说两句话或她向哪个男人笑了一下都逃不脱群众的雪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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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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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倩姑最不愿意想的就是她的婚姻和爱情,如果说她有过一点所谓爱情的经验的话。
她想写小说是为了她的永远无法实现无法表达的爱情。不论旁人怎么说,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于自己的爱情故事。红霞与阿珍,哲学家的惶惑与悲哀。所有的读者和论者都以为青姑的小说是为哲学家鸣冤叫屈的,是一篇鸣冤即伤痕作品。这是真的,她开头想把哲学家写成一个背负十字架的圣徒,他的痛苦是千百万个中国的有心人的痛苦,他的忧思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忧思。像她所描写的那样,他的皱纹里包含着太多的沉重,他的笑容里包含着太多的苦味,他的目光里包含着太多的希望所以也就包含了太多的失望。她想把阿珍写成一个天使,她的使命是给哲人以坚定和信心,给受难者以安慰和温暖,她的爱情白玉无瑕,她的身体纯洁光亮,她的抚摸融化冰雪。她的爱就是献身:献身,就是把身体献出来。这有点庸俗也有一点无耻,然而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阿珍的创造者,她的真实感受就是如此。翁倩姑见到她佩服的她敬仰的她喜爱的男人身上就会发热,腰腹就会在内中扭来扭去颠来颠去。除了献出自己的身体,她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去喜爱那个男人,支持那个男人,温暖那个男人,满足那个男人。而她深信一个女人把身体献出来了,这就是伟大,这就是动人,这就是美丽,这就是壮烈牺牲。而她自己一辈子没有遇见过她当真愿意为之献身的男子。在她换衣裳的时候,在她洗澡的时候,在她解衣入睡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她的修长她的洁净她的起伏与伸延、扩张,滋润与光滑竟是白白地创造出来的。
而红霞是另一种坏女人,倩姑一辈子吃够了坏女人的亏,她吃坏女人的亏比吃坏男人的亏还多。但是她不愿意把坏人写得太平面太符号,她知道坏女人也是女人,也具有女人的一切悲伤和诱惑,苦恼和甜蜜,具有唯独女人才有的那种随时会发疯的神经。
只有青姑自己意识得到,她写着写着,忽然,她开始恨起哲学家来了。她其实不那么喜欢哲学家了。她愈来愈意识到,政治上,哲学家是无瑕的与冤枉的。爱情上,哲学家表现了所有男人都有的贪婪、软弱、自私和糊涂。男人在爱情上糊涂得像一头种公猪,像一只落在面汤锅里的耗子。种猪只知道开栏以后向母猪身上上,嗷嗷地叫着,冲着,压着,一分钟后偃旗息鼓,活像一只泄了气的汽球,像一只被嘬瘪了的柿子,像烟灰缸边缘弹下的一支香烟的烟灰,烟灰仍然可以摆出一点形状,然而泄了气的男人已经是彻底凑不成个儿了。
而面汤里的耗子哪怕是一个天才,哪怕发明过火车头与原子弹,哪怕会在万人大会上发表演说,也永远不懂女人,不懂爱情,不懂灵也不懂肉。
她的含义是:哲学家已经与阿珍难解难分了,阿珍是抱着献身的热情把自己给了哲学家的。哲学家是抱着占有的快乐得到了阿珍的纯洁和青春的。哲学家充裕了,饱满了,像一粒干瘪的种子吸收了雨水一样地鼓胀了,发芽了,生机勃勃了。于是他反过来对于红霞也产生了兴趣,正如一个饥饿者吃一个苹果,他不是更饥渴更急迫了吗?吃过苹果的男子立即把目光投向了甜瓜而且还有羊蹄。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阿珍是太单纯太晶莹太羞涩了,他正是在得到阿珍以后才变成了自信的男子,他觉得自己还需要红霞,在得到露珠和花蕾以后渴望着烈火和毒蛇,在吃完杏仁豆腐以后更想吃剁椒猪头鱼脑。只是像一个旁观者旁听者一样地屏幕住呼吸,听了一段自己写的小说的朗读以后,她才意识到,关键不完全在于政治,不在于你怕我揭发你,我怕你揭发我。更深的因素是哲学家的心有旁骛与红霞对于阿珍的嫉妒。一篇小说写出来发表出来就像一个孩子从你的子宫里分娩出世,然后他或她就不再属于你,他或她会长大,会闹腾,会生病也会美自己的容,不光是读者,而且是作者,会不断地从自己的作品中有所发现有所感悟有所震惊。她是下意识地觉察到这一点的,她不可以这样写,她必须写出好人和坏人,然后人们才会认可。但是红霞的形象仍然引起了争论,有人说写得深刻,有人说写得莫名其妙,还有人说不健康,还有人说红霞的形象反映了作者的低级趣味。几乎一致的是评论者认为对于哲学家与红霞的交住的描写过于暧昧,损害了哲学家的形象。
青姑偶然自我分析一下,虽然分析不是她的特长也不是她的爱好。青姑感觉到在写哲学家的时候她的所有关于男人的经验都活泛起来生动起来了。她感到奇怪,在她那么多的对于一个理想的男人的期待里又包含着那么多对于男人的不信任乃至于敌意。她既得意又愧悔,为什么她常常成为男人的目标,从小。因为她太像一只畜类,这只畜类如果不是最美丽的那就哪怕是最丑陋的,反正她地上无双,天上无二。而在她这样的珍禽异兽,生猛活物面前,所有的男人都加在一起仍然显得苍白,软弱,疲塌,庸俗,怯懦正是由于男人的卑劣与渺小,各国尤其是中国才出现了那么多针对女人的管束、压制、恶毒、道德戒律。她的这一重大发现埋藏在她的心里,像是一颗氢弹隐蔽在发射井里。她等待发射已经等待了半辈子。
她的生活中的未来哲学家死掉以后,她过早地尝到了孤独与绝望的滋味。咀嚼着裂肺的痛苦,她上了大学,她升入二年级,她的学年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她没了上进的心。二年级头一天就认识了后来担任她们班政治辅导员的一位南方人,他教政治,也算教哲学,因为哲学就是“实践论”与“矛盾论”,而“二论”就是最宝贵的政治。辅导员长得不错,但是卢倩姑从心里烦他,尤其烦他一开口那份娘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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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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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导员对她一见钟情,没完没了地与她搭讪,一会儿送她一包话梅,一会儿给她一条纱巾。他甚至送给她一台老旧的手摇留声机和三张老唱片。她勉勉强强地听过这三张唱片:郭兰英的《绣金匾》,楼乾贵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与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序曲。那时的唱片旋转速度是每分钟78转,一张唱片只够听十来分钟,差不多等于一个曲段。辅导员送的唱机,放上唱片,旋转的速度忽快忽慢,声乐和器乐都像是莫名的嚎哭。辅导员与她的关系在全班全校闹得满园风雨;为此辅导员被调离了她所在的班级,改任校教育工会的什么委员。然而他仍然动不动约她一起去电影院去公园去小饭馆。她没有拒绝,那个时期所有的问题在于她应该拒绝的时候却没有拒绝,她其实一点也谈不到喜欢那个说话分不清之和兹,吃和呲,湿和斯的人的腔调。他唯一使她感觉兴趣的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出奇地浓密黑亮,正是她所没有的。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和他一起出去,似乎只是为了得到机会摸一下他的头发。她设想着自己把一只手的五个手指通通伸到辅导员的头发丛里,划拉划拉(读胡路胡路)把他的头发弄乱的感觉。
后面是一个无地自容的故事,没有等到她划拉辅导员的头发,在一次周末看完电影和跳完交际舞以后,她与辅导员一起去吃夜宵,吃完夜宵辅导员搂住了她,她拒绝,她左躲右摇,还是没有躲开辅导员的亲吻。她叫了一声就浑身瘫软了,像是一把火把她烧化了,她仿佛晕过去了,她发抖,她又哭又笑又挣扎,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是在他的床上。她忽然感到愤怒,忽然感到仇恨,忽然感到快乐有趣,不管不顾,她又登上了一个新台阶。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耻辱。
母亲立即发现了她的异常,母亲盘问她,她不说,母亲打了她一个嘴巴,她撞了一头,把母亲撞倒在地上。她冷笑着暗示,不要忘记为了继父的事她与母亲的交易。娘儿俩突然成了死敌,事态的发展使两个人惊心动魄。
然后母女俩抱头痛哭。她们都是女人,她们都命中注定了要承受生为人女、人妻特别是男人的欲望的对象的耻辱与痛苦。
事情发生了几个月以后,她的怀孕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地这是一片惊心动魄的空白,这是一次血腥的屠杀,双重的或者三重的屠杀。在不清不楚的一切发生了以后,她出了院。然后她被迫写了材料。她被叫去交代“生活”问题,审问者暗示她是不是吃了或者喝了辅导员的什么东西她晕了过去才发生了后来挤进去一切。她转了半天腰子才明白,审问者是要她揭发辅导员给她下了蒙汗药。这个意思把她吓死了。这使她想起了所有的三流言情小说。她坚决拒绝证明那个人给她下过蒙汗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未必多么讨厌那个人,因为她无师自通地相信,如果她把自己描绘成玉洁冰清的受害者,那个辅导员的出路只能是接受一颗执行死刑的子弹。而不揭发辅导员,就等于揭发自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烂货。如此这般她被勒令提前离校,匆匆就业。那个年月至少在就业方面远比往后顺当。她在小学里教了三个月书,由于一直绷着小脸,她在孩子里头威信很高,她的班课堂秩序很不错,在那个三天两头搞评比的年月,她居然被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