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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到底是互相关联的还是各不相干的?是偶然的还是冥冥中有个什么意志或者叫什么定数的决定的呢?
就在得知了小牛的死以后,到了该续听《阿珍》的时间,她发现,《阿珍》停播了。
小牛的死并没有阻挡她挂念《阿珍》的朗诵,她在街口花七分钱了一张《广播节目报》,用红笔将播送《阿珍》的时间划了出来。那张报放在卢倩姑的床头柜上,那张报似乎闪着光含着笑发着热,那张报似乎变成了一瓶鲜花,它美艳得令青姑沉迷。
这样,到了预定时间而找不到《阿珍》的踪迹的时候。卢倩姑立刻拿起了这一期广播节目报,即前一期节目报,每一期节目报都是预报一周后的广播节目的。
节目报上讲得一清二楚,这个时间段,这个千周和频率,这个台就是播送“小说朗诵《阿珍》”。《广播节目报》上还有一段介绍:
《阿珍》是青年女作家青姑的处女作,小说凄婉清丽,曲折动人,别具一格,颇有新意,语言生动抒情,如诗如歌,小说发表后立即引起了轰动,我们特请著名话剧演员蓝英朗诵,并由广播交响乐团配乐伴奏
“青年女作家”云云使她羞愧中发作起了兴奋,却原来,倒了那么多霉,过了那么多黯淡的庸庸碌碌的日子,死了两个丈夫,被人指了那么多次脊梁骨,在她差不多已经甘愿认定自己就是个灾星就是个妖婆即刻便是老妖婆之后,她仍然是青年女作家!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一切还都在未来!倒遍血霉人未老,风景从此美好!她篡改了毛主席的词。
而“处女作”一词中的处女,又使她勃然大怒。我他妈的从生下来就不是处女了!她的下一篇小说一定要做如是宣告。杀千刀的处女啊!她想起了六十年代她在南方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即四清运动时候看到过的一种控诉地主阶级罪恶的展品来了,那是老地主家用的铁裤叉,据说像是中世纪欧洲的贞操带,老地主出门的时候给自己的妻妾穿上铁裤叉,铁裤叉留了小解大解的二孔,却挡住了通道,而且带着狼牙锯齿,铁裤叉的钥匙只掌握在老地主一个人手里。真是血海深仇呀,专制而又虚弱的臭男人们!就冲这一条,不土改不斗地主不来它个血流成河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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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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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找不到应有的广播的时候,报上的好评与预报就变成了讽刺。在广播节目改变了以后,广播节目报的预告就一文不值。她明白了,文字的力量在于它们是可以兑现的,能够兑现的文字就像能够兑现的支票,它们是多么光彩多么神气多么令人眼馋!而今呢,作废了,没用了,一文不值了。越是看《广播节目报》上的预告越是觉到了自己的可怜,报纸预告的可怜。青姑觉得奇怪,她并没有指望电台广播她的小说,写得远远没有达到她的理想的小说。是电台硬要播送她的小说,是电台硬要在《广播节目报上》吹嘘她的小说。这一切她连知道都不知道,没有哪家伟大的人民喉舌的电台会把一个青年女作家放到眼里。电台当然不会预先告诉任何一个作者。是母亲偶然听到广播,是母亲使她半截停止了小解收听起自己的小说。真是可怕,如果妈妈不是偶然听到,她到今日并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空中传播,她会与自己的作品失之交臂,她会失去所有的感受,就像一个胎儿没有等到降生便被人工流产了一样。她知道这最后一个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她想到了人工流产,她想到了自己的比人工流产更可怕更血腥的经验,她永远忘不掉那种谋杀的负罪感,那种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自己——没有降生便被谋杀的恐怖。
而在听了一次广播以后,在见了阳光以后,在领略了世界的所有美好以后,她多么想活下去,她多么想以丈夫新丧之身她认定,小牛的死亡也是她为《阿珍》付出的代价继续听阿珍的故事,哲学家的故事,红霞的故事,花明柳暗,谷深潭幽,情迷思远,还有那么多愤激,那么多思恋,那么多眼泪,那么多盼望,那么多死也死得过死得值的强梁!
她渴望收音机里继续广播她的小说。她太需要这个广播了。而这一切,突然,没有了。就像办事刚办出了一点兴趣,叫做刚刚得趣,突然停止了。等待高潮的她遭遇的却只是骚扰。正像她没有想过会有一样,她也没有想过它会突然没有。或者是流产,从子宫里刮出来的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她的爱情和她的文学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是那样地不祥,那样地与凶兆与噩耗联系在一起?从未来的哲学家算起,已经有四个男人死在她的手里了。
“我有大罪”在母亲与继父熟睡以后,她自己对自己说。她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她接着听到了母亲屋里的响动。
*第七章
她有多少次梦见自己光着屁股出现在大厅广众之中,她的乳房颤颤悠悠晃晃荡荡,她的屁股圆圆忽忽满满堂堂,她的肩膀扭扭摆摆皱皱巴巴,她是何等地狼狈何等地羞耻何等地无脸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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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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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参加完了京华饭店的会议并且与杨巨艇、雪山共同去了咖啡厅以后,青姑特别高兴。回家后她吃了米饭与菠菜豆腐,她又热了剩粥,就着酱甘露把粥全部喝了下去。然后她泡了茶,往常,她晚餐后是从来不喝茶的。临睡临睡了,她又去烧了一壶热水自己跑到卫生间里冲澡。会前她已经到公共浴池洗了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参加这次会议她竟出了那么多汗,京华宾馆是太暖和了,而她也太汗流浃背了。
她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出过大汗了。
冲澡的时候她甚至欣赏了一回自己。头一天冲澡的时候她对自己和旁人的感觉还只是汗臭,只是腋下的酸气,是身体本身的单薄,平庸,枯干和无依无傍。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一截枯树,一根收获过后剩在田里的秫秸杆,一片渐渐枯干着的菜叶。而今天,她竟然感到了自己的苗条和灵动,圆润和汁液,一转身一抬手一弯腰,她觉得有一股水在体内外晃动。她想,她毕竟是一个女人,而是女人就会有那么一点潮气和妖气。当她用脸盆把调好的温度适宜的水举起,倾倒在自己的覆满浴皂泡沫的身体上的时候,她舒服得呻吟起来。是时候了,她想,也许真的有了这么一天,一股子热情,一股子天才,一股子无以排解的怨恨和焦急会使她绽放成一朵大丽菊。
随即她想起了那个死鬼男人说的她的身体有一股鱼缸味道的话,龙睛鱼,鱼虫,无非是说她身上有股腥味,其实她完全不必那么动怒,这未必是坏话。一瞬间她变得宽容而且通情达理。也许腥味里有某种吸引人的东西。可怜的小领导,现在一个科处长又能被谁放在眼里?真正的问题是她不喜欢他,不愿意让他调笑,如果她喜欢的人,她说不定喜欢他这样体察自己的气味,说不定她愿意让他把鼻子伸过来,让他嗅个够!在热水的冲洗下,她自己也闻到了自己的一股好像是春天的煮荸荠的气味,她有点喜欢这点气味,淡淡的芳香,微微的春天的鱼腥气,轻轻的暖意,还有一股细细的汗酸。这些都是洗不完洗不净的。生命是什么呢?是形状,是感觉,是痛苦也是气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真正怜爱她理解她包括她身上的气味?为什么她这一辈子注定了——不论她是吐气如兰也好,还是气如鳄鱼(她为什么想到了鳄鱼?)也好——只能是被窝里放屁:独吞?
她随即听见了妈妈的咳嗽,也许妈妈的咳嗽不是巧合,而是提醒她不要太忘情。妈妈的一生提醒着女人有多么容易老,而女人老了该有多么不幸。她从妈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她的上下牙打起战来了。还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她看到了二十多岁三十岁的女性,她羡慕得要死,她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而同时,她看到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她们满脸皱纹地穿戴打扮,她们躬腰驼背地走路过街,她们发稀眉白地东张西望,她奇怪,这些丑陋的老太婆为什么不自杀,都老太婆了怎么还能活?
她已经到了该自杀的年纪了。
那么,一个到了这把年纪的人,要不要把笔名改成青狐呢?
什么是狐?是狐狸。狐狸是柔软的,润泽的,可以胀大如象,可以收缩如鼠。狐狸是通灵的,可以吸日月之精华,可以集山川之秀异;可以招人喜爱,可以叫人烦恼。狐狸是轻巧的,可以万里奔跑无声,可以上天入地无迹。狐狸是奇妙的,可以千姿百态,可以隐于万象。狐狸又是女性的,她美如玫,细如眉,媚如妹,神秘如鬼魅。狐狸是野性的,她疯如狂风,她出没深谷峡缝,她机变嘲讽,她狡诈狠毒如三针就可以螫死一匹马的大黄蜂。
而青狐,不是说青色的皮毛,而指她置身于月光沐浴之下,并代表着表达着一种淡淡的青光,一双幽幽的眼珠,一曲幽幽的吟唱。
青姑还是青狐?
狐了又当如何?
不狐也得狐,不狐也是狐,你以为你是谁:革命大姐?红色娘子军?“三、八”红旗手?或者贤妻良母?满门忠烈?贵夫人、淑女、名媛、千金小姐、第一夫人哪怕是第一千名夫人?
同时她后悔,为什么不把阿珍的背景写到深山里写到野狐出没的地方呢?如果不是写成海岛而写成深山,将会增加多少情趣!青姑一夜无眠。阴历十五,月光透过破窗帘照在她的床头,她的窗帘实在太破,快四十的人了,连一套新窗帘都买不起。然而,她喜欢月光,她想由于窗帘的破烂而透进了月光,那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她常常在满月时分失眠,这种失眠也许并不令她十分心焦,而多少是她的一种享受。她的半辈子生活就这样无趣地过来了,像一碟拌白菜帮子,不但没有油、糖,连盐也没有而且虚假,她一直在扮演着别一个木然的千篇一律的角色而不是她自身。如果连满月时分的失眠都中止了,如果她能在银色的月光下流着口水打着呼噜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入睡,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只是在少有的幸福的失眠的夜晚,她多少保留了一点小资产,还能胡思乱想一下文学、爱情、唱歌还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还有月亮和天空、风和晃来晃去的树叶。这种失眠其实是一种精神贵族的特殊功课,是一种本小姐的谱儿。这样的失眠是猪八戒摆手——不侍猴儿(候),不再注意周围,而只下决心陪一陪自己。
好像是一九六七年,她在中秋之夜不能入眠,她默唱了一宵“街头月,月如霜,冷冷地照在屋沿上”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首歌。她干脆也并不喜欢周璇,周璇长的样子太薄,她的长相太可怜,她的命运那样悲惨其实一相面就能预见到。但是一九六七年的中秋夜她抓住这首歌就像在狂涛里抓住了一根稻草。七十年代还有一次,她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一直想哭,后来哭了一会儿,后来想为什么哭,后来就不哭了,便想为什么不哭,为什么甚至哭都哭不出来了,后来又流了眼泪,便追想自己少女时代以来的几次大哭,后来又想到当天下午的一个送蜂窝煤的汉子,他的一条腿有点跛,他的衣裳已经破成了丝丝缕缕,但是他仍然显得壮实,却原来在饥饿中也有人长得雄壮。她希望有一次机会抱住一个雄壮的男人,抱一次就行,然后她不要认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更不能认识她。二十多年来,她早就不相信爱情了,但还相信有一种生物叫做男人。她恨自己为什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