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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那么,这篇小说的题名就不应该是《照片》了,这篇小说的题名可以定为《丢失》,或者《遗失》或者《风》或者《偷》。
相信后两个单字命名更吸引人些。
照片丢失,这就牵扯到狐狸上了。山桃父母所在的山村过去盛传着狐仙的故事,说是这里常有狐仙出没,它们或者她们常常和人们特别是青年们开玩笑。她们把一个姑娘的手绢拿到一个想媳妇想疯了的小伙儿手里。她们把藏身于青纱帐中野合的青年男女的内裤偷走,完了事,没了裤头了,隔了几天,在一家寡妇门楣上发现了男人的裤衩。它们尤其喜欢让你丢掉你最珍贵的东西,你喜欢什么重视什么就丢什么。狐仙捉弄人只是为了纯洁的快乐,是非功利的“为艺术而艺术”。
农业合作化以后。狐仙从这里销声匿迹了。
如今,狐仙重出江湖。
那么,山桃长得应该是什么样子?那种叫做肖像描写的该当怎么样进行?她应该把她写成一个玉洁冰清清纯如雪的少女?她应该把她写成一个地火欲燃或已燃的常常脸红的女子?她或者把她写成一个极富特点的,刚毅刺人的,有着尖利的下巴和微微翘起的鼻子的女孩?要不她是一个有点云山雾罩的,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中的女子?这最后一种女孩的目光是散乱的,内向的,长着厚嘴唇与浓眉毛长睫毛与密厚的黑发的。
…
第七章(4)
…
而此篇小说需要的是一种什么调子呢?谈起小说的调子,青狐感动得要大叫。写小说和发表小说以前,她什么时候想过在乎过自己的或者别人的调子?亲切与含蓄的?热烈而狂暴的?古怪与稀奇的?潇洒不羁的或者娓娓动听的?大开大阖的或者细雨和风的?天花乱坠的或者欲说还休的?
呃,写小说是这样地快乐!这样地大权在握!比处、室、局、部长的权力大,比书记的权力大!于是成为上帝,制造宇宙,塑造风景,创立生命,诞生神鬼妖仙,狐鼠鹿雉她在证实悲欢,主宰命运,裸露自身,比据说的外国的裸体公园更过瘾更放得开;她在裁判胜负和生死;宣布判决和收授投诉,报负恶人和感激良善,有冤的报冤,有爱的报爱!她憋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现在她发出了声音!一声喊叫传四方!在她欲痴欲癫欲仙欲燃的时候她听到了公用传呼电话员的吆喊:
“卢倩姑电话,卢倩姑卢家的电话。”住在这个楼里的人家里都没有电话,只有司局级干部的家才有资格装电话。这个楼的居民就是被传呼去接公用电话也很少见,那时人们都不习惯用电话,不想用这种对于对方非常麻烦对于自己也绝不方便的通讯方式。还有破费:打一次公用电话四分,被传一次二分,带留言是三分。这样,卢倩姑听到传呼员的吆喝,就反而有一种得意洋洋兼由于太过神气而不免不好意思的感觉了。是杨巨艇,他在一个有电话可用的地方给她叫了电话。他说:“青姑,呵青姑么?(该死!我改名叫‘青狐’了,他老先生又叫起‘青姑’来了)今天下午五点在电影资料馆有一个内部电影,叫什么来着?对了,那个《六宫粉黛》,是香港和美国人联合拍的,其实是写俄国作曲家李姆斯基?柯萨科夫的,他写了《谢赫拉萨达》组曲,对对,就是《一千零一夜》,谢赫拉萨达就是那个会讲故事的公主是的是的,我有两张票,可是我的家人都没有时间,我们俩一起去看好么?”青狐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想的只是山桃应该把那张丢掉了的照片重新找到,完壁归赵,故事从头说起。她想,山桃丢失照片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悲剧,而是一个大团圆的好戏。她想,为什么杨巨艇知道她最喜爱李姆斯基?柯萨柯夫的《谢赫拉萨达》组曲?谢赫拉萨达就是那个大臣的女儿,为自己的后妃的偷情而暴怒的哈里发,规定每天娶一个女人,第二天早晨把她杀掉。女人的命运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这回轮到谢赫拉萨达下嫁,入夜以后给陪伴她的妹妹讲故事。由于故事没有讲完而哈里发也被故事所吸引,便没有杀谢赫拉萨达,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是推迟了杀谢赫拉萨达的时间。以后的每一天重复前一天的过程,终于,野蛮的哈里发改变了自己的嗜血的律令。粗暴的男人就是在谢赫拉萨达这样的会讲故事的女人的感化下从野兽变成了人的。如今,她也会讲故事了。
她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李姆斯基的组曲,她曾经在那个辅导员的家里听过他买的苏联原版唱片,那样的唱片售价是人民币八角钱一张。她喜欢乐曲的东方的情调和表现神奇的女子的旋律的梦幻味道。
还有一个亮点,电影资料部。她还从来没有去过电影资料部,但是她知道去电影资料部是那个年代的一大时髦,一大乐趣,一大份儿(身份)。所谓住在她的楼下实为住在相距三百米但属于同一小区的一层楼的雪山,在京华饭店会议之后,来“看望”过她两次,除了动员她参与“倒白(部长)”战斗以外,向她大讲特讲了在电影资料部看过的“参考片”,他讲了就是说他看过了老片子《飘》、《出水芙蓉》、《魂断蓝桥》和新影片《巴顿将军》、《新梅隆镇》、《猜一猜,今天晚上谁来吃晚餐》、《回首往事》还有一部从头到尾所有角色不讲一句话的法国电影,从头到尾都是跳交谊舞,片名雪山忘记了。说得青姑瞠目结舌,垂涎欲滴,说得青姑像个乡下的大山桃,山桃有一张大照片,结果照片还丢了。而雪山却看过了如他自己所说,过去只有江青和王洪文才看得上的电影。王洪文看一个老掉了牙的《出水芙蓉》都看得发傻,可怜的土包子!
而听了法国的不说话光跳舞的电影,青狐更是露出了怯,她问:“那不成了无声片了吗?”“不成了舞蹈片了吗?”
雪山还不错,耐心地向青狐进行当今电影潮流的启蒙教育,可惜的是青狐无法想像电影资料部里的影片风貌,愈是如饥似渴地听取雪山的教导,愈是不得要领,最后是更加糊涂。她一下子觉得雪山高大了许多。
而现在电影资料部与杨巨艇一起向她招手!
她接完了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是回完了杨巨艇的电话,连忙跑到理发馆。她不知道怎么对女理发师讲好,因为这家理发馆对她太熟悉了。但是头几个月的青狐即还没有去过京华饭店的青姑,与今天的已经去过京华饭店的青姑是不同的两个人了:她已经进入了文艺界,她已经与瞿老、犁原、钱文、紫罗兰、张银波、袁达光等人见过了面并与他们平起平坐,她已经听过了也学着说了一些“倾向”、“典型”、“主题”、“题材”、“表现”、“氛围”、“鞭鞑”、“细节”、“结构”、“语言”之类的词儿了。有了这些词儿她感觉自己胸部高耸,眼睛明亮,鼻梁挺拔,腰枝柔韧。那么,她应该有不同的发型了。而杨巨艇的热情相约更使她觉得不好好再理一次发就对不起人家。她与理发员经过反复研究,决定立即烫发。“冷烫”一次,最快可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内完成,她还有这个时间。当她的头发一绺绺被卷起来梳起来以后,她为自己终于可以费一些时间为自身去做一些事而感动莫名,泪如雨下。她一面听凭理发师拿着药纸处理她的头发,一面不停地提出一些问题一些担心一些建议,最后理发师懒得再理她,她却坚持用变得更温柔的声音与理发师谈话。几十年过去,她早已学会强陪笑脸,假做殷勤。她想克制一下,她知道等候卷发的过程她最好合眼假寐。然而一种热力在胸头翻滚,她硬是静不下来。卷完了,她又起急,硬让理发师把热风罩调到最高温度,她似乎是把头伸到炼狱的火炉里。她的头皮显然已经几处烫伤,头发几处烫焦,发出不似烤白薯,类似烤白薯的气味。她便开始抱怨,抱怨得理发师兴起,罢工了,人家不干了,躲到一边用一只原来装蜂蜜的空玻璃瓶泡茶饮用。青狐大骇,心想自己无理,自己是消费者而人家是劳动者,是国家主人。便低头认罪,连说对不起,才请来了属于领导阶级一员的理发师。还好,理发师给她做头发的时候,她变得很乖,理发师做得也很好,吹风机头摆来摇去,没有再烫掉她的几层头皮。只是经过一点曲折以后,她的时间益发紧了。她换了十几年来不敢穿出去的一件缎面罩衣,一件西式黑绸裙,她还换上了一双五十年代买下,没有穿过几次就压在了箱子底,有一年还在雨季发了一点霉的有一点半高后根的系带皮便鞋。这次,青狐穿起衣服来好像换了另一个人。她是雄纠纠,气昂昂。只是好久没有穿高跟哪怕是半高跟鞋了,穿上这样的鞋,她直不起腰来,而越是弯腰就越前倾,她感到自己马上就会跌跤。为了追公共汽车她几乎摔倒在车站前。她到达电影资料部的时候距离预定的开演时间已经过了三分钟,她几乎哭了出来。她终于能挺起胸膛穿着半高跟鞋走路了,中国女人为了能挺起胸走路大概用了几千年的时间——还是不敢太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挺着那么高的胸(其实仍然平板窝囊)到需要特权才能进入的电影资料馆看“内(部)参(考)片”,赫赫有名的杨巨艇相约陪伴,这是何等地幸福荣耀。杨巨艇拉住她的手说:“你真漂亮!”她的心怦怦怒跳,她晕。
…
第七章(5)
…
他们进了放映厅,原来电影刚刚放,银幕上出现的只是片头字幕。青狐心花怒放,好像当真骑上了一匹飞马遨游。
她立刻感觉到了电影资料部与普通电影院的不同,很简单,你一进普通电影院,闻到的是一股热气臭气,而在电影资料部的内部放映厅,你一进去,闻到的是一股香气。她看着的是沙俄海军军官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心里想着的身上感觉到的却只有杨巨艇。她不时转头看一下杨巨艇,觉得他的侧影有一点像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在影院的黑暗与银幕的彩光中,杨巨艇的轮廓十分地动人,只是他的嘴唇不时嘬一嘬努一努,有点多余,有点烦人。而且,他今天在电话里怎么又叫她作青姑了呢?大人物就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吗?大人物对旁人的,小人物的名字也是马马虎虎的吗?
富有灵感的作曲家的激情和智慧就是杨巨艇的激情和智慧。而那个酒馆里的应召女郎或者随便什么女郎呢?那就是她青狐自己。可悲的只是她比影片中的女郎岁数大太多了,她远远没有这位女郎的光彩。对于女郎而言,美丽和聪慧就是一切,美丽和聪慧的女郎就是天使,她就是她,她就是小提琴的主题,她就是中音提琴的再现,她就是敲响了的定音鼓,她就是呜咽的萨克管。花花绿绿的色彩,她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这么多缤纷的颜色了。缤纷,缤纷,这两个字她当年是何等地喜爱。看到这两个字她就有一点飘飘然,像登上了云端,像穿过了彩光,像沐浴了雨一样的花瓣。而就在李姆斯基柯萨科夫与美丽聪慧的女郎热烈地拥抱的时候,作曲家的头脑里突然发作了灵感,突然奏响了旋律,于是他走了神,于是他拿起笔在一张旧破的招贴画上记下自己的五线谱。是关于谢赫拉萨达的灵感么?为了传说里的美丽的郡主,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失去了怀抱里的美女。他的走神于音乐使美丽的女郎失望地离开了他。这就是艺术的代价了。
真是一个残酷的故事。不祥。一切高尚的领域的活动与成就都是以荒谬的与不近人情的事件作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