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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学华只是微笑,仍然那样大方得体,不卑不亢,祖琪真替祖琛高兴。
这时,郁满堂也回来了,“怎样,祖琪,可觉意外?”原来他一早知道。
祖琪非常高兴,与学华闲话家常,把陈年照相簿取出给她看,那个下午,是她结婚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稍后在车里,祖琛对学华说:“没想到祖琪那样喜欢你。”
学华只笑不语。
在他们彭家,凡事叫小公主喜欢仿佛很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彭祖琪继续扮少不更事也十分合理。不过,周学华是个有智能的女子,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千万别加插任何意见。
过两日,祖琪接到电话。
“祖琪,再汇些过来。”
“祖璋,一月用五千应够了。”
“他那么有钱,一切都用钱买回来,你为什么要惜他荷包?”
“我觉得不好意思。”
“他来霸取房子之际可有不忍?”祖璋大声反问。
“你不是说不屑用他的钱?”
“我思想早已搞通。”
“祖璋——”“别教训我,有就有,没有拉倒,少噜苏。”
“祖璋,我是祖琪,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祖琪,我也是被人追得急了。”
“你从前,不过懒做功课……”
“祖琪,请汇现款来。”
他已经挂断电话。
祖琪同祖琛诉苦:“一年的生活费两个月花光,这样的无底洞不知怎样去填。”
祖琛不出声。他在读一本最新畅销儿童故事叫《亨利宝塔与哲学家的宝石》。
“祖琛。”
祖琛打个呵欠,“总是不及《小王子》十分之一精彩。”
学华在一旁说:“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本也颇为趣怪。”
祖琪气结,“你们倒是志同道合,喂,祖璋那边该怎么办?”
祖琛说:“近日愈来愈喜欢儿童小说,字大,容易读,句子简洁,绝不故弄玄虚,真好看。”
他站起来回房去。
祖琪无奈,知道祖琛已放弃讨论祖璋。
学华轻轻说:“你兄弟已经成年,不是你的责任,这是浅而易见的事,你不必为他头痛。”
“不寄钱给他,他可能会沦落街头。”
“随他好了。”学华耸肩,“街头自有露宿者。”
“你们都狠心。”
“不,祖琪,一个人总得靠自己双脚站稳。”
“我得照顾我的兄弟。”她十分固执。
“所以,祖琛知道任何忠告对你无用。”
祖琪忽然笑了,“你说得对,你们都了解我。”
她站起来告辞。学华送她到门口。
祖琪说:“祖琛已经在读儿童故事了,家里没有儿童行吗?”
学华只得笑了。祖琪与她拥抱,“我爱你们。”
把钱汇出之后,祖琪跟丈夫乘轮船到地中海度假。
每次外出旅行,祖琪都十分高兴,在船上赌场流连,喜欢廿一点,吃得多,睡得着,两个星期可以胖好几磅。
一日,郁满堂轻轻问她:“这段日子,还快乐吗?”
祖琪用力点点头,“我自幼就希望有人会好好照顾我,带我四出旅游,到天之涯海之角欣赏异国风情,现在,愿望已经达到。”
她口气十分自然真挚,叫丈夫舒服,他愿意做任何事来讨好她,对于联名户口里六位数字现款常被提清事一字不提,努力再存入款项。
结婚近一年了,夫妻关系维持得非常和洽,彼此客气得像宾主一般,吃水果都互相礼让:“桃子香极了,只剩一颗给你”,“蜜瓜也甜,下次也到这办馆买”……仿佛已经钻婚纪念。
地中海之游最后一站是巴塞罗那,祖琪笑说:“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地名,像跳舞音乐的节奏。”
傍晚,在酒店餐厅吃饭,还没点菜,侍者忽然过来请郁满堂听电话。
他十分意外,“我已经关照公司不要骚扰我。”
祖琪说:“也许有要紧事。”
郁满堂到大堂去听电话,祖琪叫了饮料等他。
谁知他一去近半小时没有回来,祖琪愕然,放下餐巾,到大堂找他,问接待员:“见过郁先生没有?”
“他听完电话,到酒吧去了。”
祖琪一直找进酒吧,看见丈夫一个人呆坐,也没叫酒喝。
她走近,“你怎么了?那电话是谁打来,发生什么事?”
郁君抬起头来,凝视妻子,目光充满怜悯,“祖琪,坐下。”
“不,我站着就很好。”
“坐下。”他忽然提高声音。
祖琪没好气,“那么紧张,可是要破产了。”
他用手不停搓着脸,“祖琪,电话由祖琛打来。”
祖琪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明白消息与她有关,她呆呆地看着丈夫,脸色开始转白。
“祖琪,我们需立刻赶赴美国。”
祖琪张开嘴,又合拢,双手簌簌发抖。
“祖琪,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祖璋怎么了,他可是受了伤?”
“祖琪,祖璋于昨晨七时在纳华达省乘滑翔机堕下山谷,意外身亡。”
祖琪一声不响,一双大眼睛里的亮光渐渐褪脱,目光呆滞。
郁满堂知道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已随兄弟而去,他为她难过,流下泪来。
祖琪忽然说:“我去取护照。”
她站起来,走前两步,脚步不稳跌倒。
郁满堂连忙扶起她。
祖琪的声音变了,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走开,别碰我!”
祖琪、祖琛与学华,三个人一起愕然,人生里再也没有更讽刺的事了。
医生见他们脸色阴晴不定,知道内里有文章,但不便细究,只得笼统地说:“现在可不得任性了,你已有责任,这里每个人都升一级,祖琛,你将做大舅了。”
他推荐了妇产科医生,“我帮你去订时间。”
陈医生走了之后,他们三人一语不发。
学华做了咖啡,一想,咖啡因不利孕妇,又热了牛奶给祖琪。
祖琪忽然说:“祖璋最喜欢孩子,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她把兄弟想得太好,祖璋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凭什么喜欢小孩,但是死亡遮盖了一切瑕疵,从此以后,在祖琪心目中,祖璋再也没有缺点。
三个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郁满堂。
半晌,祖琛说:“我们失去祖璋,得回这个婴儿,也算是一种补偿。”
学华看了祖琛一眼,“可不是,世事真奇妙。”
祖琪冷漠地说:“郁满堂的孩子。”
学华知道这是关键时刻,“祖琪,这是你的孩子。”
祖琪重复,“我的孩子,”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喜气,“我不会照顾孩子。”
周学华温柔的说:“我帮你。”
“你也是上班女性,所有时间在办公室用功,你会吗?”
“我可以学。”
“喂,”祖琛总算笑了,“凡事都有专家,我们可以雇用保母。”
祖琪说:“这么说,这孩子是来定这个世界了。”
“那当然。”学华握紧她的手。
“真可怜,托世为人,苦多乐少。”
“你不是他代言人,祖琪,毋须你操心。”
他们三人不说,郁满堂还是知道了消息。
陈医生的看护拨电话到他办公室:“已替郁太太约好余丽中医生作产前检查,每星期一早上十时正,请准时抵达。”
郁满堂一呆,忽然泪盈于睫,实时放下所有工作,赶回胜利路。
来开门的正是祖琛。
“祖琛,连你都对我有偏见。”
祖琛说:“你知道了。”
“可不是,本来想待孩子出生才告诉我;抑或,要等到他上学才认父亲?”
“不会那么迟,”祖琛说:“待她情绪稳定了才通知你。”
郁满堂坐下来,“曾有律师与我接触,说祖琪想离婚。”
“我不知道这事。”
“你们姓彭这家人,她纵容祖璋,你也同样宠坏她,一点情理也无。”
“祖璋已经不在,不必提到他了。”
郁满堂改变话题,“对,我们得把楼上客房整理出来给婴儿。”
“你得有心理准备,怀孕十一周的祖琪还不能决定是否要这个孩子。”
“你没有劝她?”郁满堂急得团团转。
“我觉得这是你们私事,我与学华不宜介入,你搬回来吧,夫妻吵管吵,最错是动辄离家,终有一日,有人会发觉,想回头已经太迟。”祖琛说。
他们听见有脚步声,一抬头,发觉苍白的彭祖琪站在书房门口,若无其事地说:“家具店即刻要送婴儿床柜来。”
郁满堂立刻说:“是,是。”
祖琛看他一眼,“没我的事我就走了。”
祖琪又问:“保母找到没有?”
“学华觉得还是聘用正式看护的好。”
祖琪细致的小脸此刻有点浮肿,郁满堂更加内疚得想趴在地上,这个孩子及时来到世上,挽救了他的婚姻。
现在,要砍他的头,他也会说:“是,是。”
因不知婴儿性别,所有颜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黄、米白,房间装修妥当,保母也来报到。
郁满堂住到书房,他心甘情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兴奋之余,他没有发觉妻子已许久不与他谈话,在客厅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头三个月,她在家时间比较多,情况稳定之后,她开始到处跑。
从前那班朋友见她完全没事,结了婚,仍住大宅里,丈夫有头有面,家里佣仆成群,渐渐又回来聚头,见她出手阔绰,更加放心。
学华讶异,“这班人脸皮倒厚,祖琪,他们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们的真朋友,大家虚情假意,吃吃喝喝,多么有趣。”
“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要求过高,谁同你做朋友。”
学华惋惜,“有什么必要看得那么开?”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开,我也学祖璋,离家流浪去,驾驶飞机,随风而逝。”
“祖琪。”
“就是因为大彻大悟,才留下来,生孩子,与仇人共住一个屋檐下,并且涎着脸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学华不出声。稍后,她向祖琛报告:“祖琪态度异常。”
“她至爱的兄弟已经不在,乖张一点,也值得原谅。”
“你深爱她。”
“我俩自幼合得来。”
“她知道你将离开的事没有?”
“还没知会她。”
“等几时才说?”
“待婴儿出生,她忙得不可开交,日夜不分,再也没空理会别的事之际。”
学华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为爱她,才不能学她对祖璋那样,一辈子为她撑腰,我去加拿大任教,离她远一点,好让她成长。”
“她会否觉得你残酷?”
“不会的,祖琪的聪敏时时被低估。”
祖琪天天约朋友看戏吃饭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经平复。
郁满堂在书房住成习惯,找了建筑师来看过,发觉尚有加建的条件,他添增了西翼,扩建近五百呎面积,正式在西厢定居。他与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话说,需留言,有时祖琪一连三五天不开录音机,机器里只有郁满堂空洞的声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个愉快的孕妇,早睡早起,戒烟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师,专门为她修饰仪容,发型皮肤均整理得无懈可击。
在门口碰见妻子,郁满堂觉得眼前一亮,说实话,世上没有美丽的孕妇这回事,这不过是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说来安慰伴侣用的白色谎言,不过,彭祖琪与众不同。这件艰苦冗长的任务并没有过分影响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个骨裤,加一件松身衬衫,像个美术学生。
大家都松口气,以为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看样子她喜欢这个孩子。”学华说。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内心空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