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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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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房从眼镜上面对他看。

  “押缥的在门口等着呢。”吴升又说。

  帐房说:“原来倒是准备好了的,前日被老板支走了。”

  “老板的日用开销,还要到帐上来取?”吴升装作不晓得,其实却明白了,这些钱派了什么用场。

  帐房说:“你这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哪里晓得大有大的难处?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最平常不过的。”

  “那我们那头怎么办?老板等着银子呢!”

  帐房见四周无人,才说:“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谁?”

  “你去找少奶奶。”

  “茶庄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撑着吗?”

  “如今杭少爷升上来主管了。他又不是个真正在上面费心思的人。挣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对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茶清伯又走了,这里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爷也就对着少奶奶心里发点怵,别的还有谁在眼里?”

  那帐房因为和吴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来,常到帐房处随便支银元。有时,拉开了抽屉,有多少就拿多少,连数都不数。那帐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说:“等不得,有三个买主盯着金冬心那幅《寒梅图》呢,就看谁先把钱送到了。”

  “那也得数一数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钱还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说着,人和声音,已经在外面了。

  帐房正愁着没有一个人替他传话,这个帐,他是越来越没法做了。老天开眼,吴升,就给他把机会送上门来。

  吴升见有机会去亲自面对少奶奶,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冲上去。

  然而他毕竟年轻,没有经验,没有尝试,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应该怎么样的。他虽然生性能察颜观色,又会弄虚作假,但毕竟是在杂役的生活圈子里,是在垫底的过程中翻些小浪花,这和大户人家富人们之间的耍心计,层次完全不一样。

  吴升首先在第一条上就失败了,他连阵脚都没有稳住。重新见到少奶奶沈绿爱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发软。这种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吴升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几上放着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几只。那女人穿一身浅色绿绸衣,正用茶炉煮开了水,往那十几只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子倒影照在李养色的茶几上,长长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却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中去,但又因了绿色茶叶的环绕升腾而显现了轮廓。茶在杯中的冲泡起伏旋转,十足地像是一个长长绿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渐渐的,那些茶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簇簇拥拥,争先恐后挤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静气地展示绿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时间很短,光阴如箭,岁月如梭,齐刷刷的,一排十几只杯中的茶,几乎同时,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绿爱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全神贯注,不动声色,屏心静气。吴升在一旁晾着,便大气也不敢透。他一点也不明白,有钱人家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但它的确是很好看的,很奇异的,而且,很香。

  “说吧。”

  她终于开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着一层冰霜。吴升心中一惊,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怎么说了。

  “帐房先生那里取不到钱。”他慌慌张张说。

  “这不关我事。”她开始拿起两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较它们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颜色更好?”她问他。

  他胡乱地看了一下,指着一杯颜色偏绿的,说:“它。”

  “算你聪明,这是沸水稍凉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么?是是是,你倒说出个道理来?“

  “水太烫了,泡不出好茶。”吴升说。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着他,说:“讲对了,讲对了。”她站了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做人也一样的,懂吗?”

  吴升慌了起来,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帐房那里取不到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少奶奶有些惊讶地说。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吴山租了房子,还养了一个女人。她叫小茶。是从我们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没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个底朝天。

  “你说什么?”

  “很长时间了。大家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

  沈绿爱轻飘飘起来。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种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觉,她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个像气泡,可以在天上飞。她听见她自己对自己说:“你滚开!”

  吴升想,少奶奶要昏过去了。他又兴奋又恐惧,又解气又心慌,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他们睡觉,我门缝里看见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啸着往回跑。他还期待着一声惊叫,但是没有。他从假山后面看见少奶奶坐在茶几后面,两只手要去掀茶几。吴升眼睛闭上,准备听那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声。他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少奶奶坐在烟雾升腾的热茶后面,捧着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五章
 
 
  被冷水冲泡着的那杯绿茶,在几乎等待了整整四个时辰之后,伴着天光,并没有一分一分地移落下去。茶叶冷静地摊浮在水面上,不动声色。面朝上的那一层皱着脸孔,干瘪瘪的,仿佛下面托着的不是水,是透明干燥的空气。

  沈绿爱几乎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那杯茶:天哪,天哪,这是怎么搞的?它们怎么不向下面沉?哪怕沉一片也好!她焦虑万分,在夏季的热风里,她竟然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籁籁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地塌落下来,她甚至能听到塌落时的轰响。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地便连成了一片。

  她全神贯注地去盯着那杯死不肯下沉的茶水,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去想刚才她听到的事情。一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存在,她就猛烈地恶心起来,她呕吐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孕妇。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这是绝不能够发生的!多么可怕啊!多么恶心!多么耻辱!多么丢脸!我竟然以为他沈绿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惊跳起来,撑直了脊梁,脸烘的一下,火红火红我镜子里的半裸的身形多么痴呆,就像个傻大姐!这是怎么搞的,刚才只觉得郁闷无聊,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大伤口,无边无沿无底的深渊般的大伤口。

  在夜色胺腑之中,她仿佛看到她的陪嫁丫头婉罗在她眼前晃过,又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去吃饭。她厌倦地挥了挥手。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吧,她听到了院落中寒虫的初鸣。抬头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无精打采,仿佛不得已才显形似的。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过去,现在是退潮后的虚无了。

  婉罗又过来了,说:“夫人要见你。”

  她一动也不动,随便来谁,现在对她都无所谓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死!”一个闪电劈入她的胸膛,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有出路了。

  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冲进房间,发疯一样地往梁上看,她想寻找一个挂上吊绳的地方,但是竟然没有。她着急了。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抓着那根冬天当丝巾的“上吊绳“,团团地转。婉罗早就吓哭了,把汽灯点着了放在梳妆台上,便跪了下来,边哭边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来啊!“

  林藕初一头闯进了房间,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她手里提着一把扑蚊子的团扇,轻轻说。

  奴仆们都下去了,剩下婆媳两个站着发愣。

  她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婆婆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说:“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绿爱站着不动,说:“你们不是等着我死吗?”

  林藕初听了这话,也不搭腔,对着灯芯,发了一会儿怔,说:“没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这里没治好。”

  “什么病!恶心!我不活了。”

  沈绿爱又想上吊,但已没有第一次的兴奋与激情。

  林藕初叹了口气,说:“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个女人,气是太盛了。”沈绿爱不明白婆婆的话,她刚才的那种浑浑饨炖的表情突然没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说:“我再气盛,也气盛不过你啊!你气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头了!我却是没你的福气。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让你们以后过清静日子去吧。“

  林藕初气得手也发起抖来,却使劲忍住了,说:“绿爱,你是个聪明女人,说话做事,要凭良心。我问过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过,是不能过,你吓着他了?!”

  沈绿爱气得也顾不着上吊了,问:“我怎么吓着他了?我怎么吓着他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就吓着他了?“

  “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你看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

  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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