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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沈绿村已经分辨出那个一头乱发下的面孔是谁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林生被杀之后嘉草疯了的消息,他也是听说过的,但他从来也没在意。嘉草从来也没有被他纳入杭氏族系,她本来就不是妹妹绿爱所生,且又是个少言寡语的女流之辈。况且这江湖戏子所出之贱货,竟然又跟共产党去睡觉,结果生下一个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这般,坏了大户人家的血统,要能从杭家剔除了出去才解气,他妹妹沈绿爱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头的日子里,沈绿村还巴不得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没想到她竟从门里扑出来,一巴掌打掉了他的金丝边眼镜。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冒出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见着他们扭在一块儿,就愣愣地看着,然后,其中一个就叫:“小姑妈,小姑妈,快来,大姑妈又犯病了——”
沈绿村就跟着叫:“快去,快把你——”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他完全不认识这两个男孩,更不知道他们和绿爱的关系。他只好一边气喘吁吁地用文明棍招架着嘉草对他的进攻,一边继续喊着:“去,去把你——那个什么——叫来!”
此时,男孩们所叫的小姑妈已经出现。所谓小姑妈,也就是一个比那两个男孩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儿。一看那双眼睛,沈绿村就叫了起来:“去,快去把你妈给我叫来,把这个疯子给我拉走!”
“你才是疯子!”小姑妈杭寄草抱过了正在母亲怀中啼哭的忘忧,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我是你大舅。”
“我不认识你。”寄草一边说着,一边就叫了起来:“妈,有个人说是我大舅,嘉草姐姐正和他打架呢。”
这么说着,沈绿村就看着那一对小男儿拉着妹妹绿爱的手,从照壁后面风风火火赶出来。沈绿村就生气地说:“你们杭家都成了什么乌糟世界了,弄个神经病当门神,连个正经人都进不来。”
沈绿爱瞪着大眼盯着哥哥绿村,愣了片刻,突然扑了过去,也跟犯了病似地抓住沈绿村的肩就叫:“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嘉平,你还我天醉!你个贼坯,你把我们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
这一声喊和嘉草的可是不同,那就是杀声震天,千军万马降到了杭家的大院。杭忆杭汉许多年之后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奶奶歇斯底里的行状。这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女人,刚才头发还光光地梳成一个髯儿,露出那个大大的脑门子。突然一低头,再抬起时已经技发跳足,愤怒的目光正从黑发的密林中喷射出来。她的叫喊也是从密林中喷发出来的,而那密林,则跟通了电似地痉挛着,在叫喊中被纠缠入白牙,奶奶,便成了那种不可估量的复仇女神。
沈绿村被两个女人扭成一团的样子十分滑稽。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们放我——走——“
“你个贼坯,你个枪毙鬼,你个断子断孙的畜生,你给我把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沈绿爱继续眼睛发直地叫着。
“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嘉草的诅咒是另一种风格的。她苍白的面孔,深渊般的眼神,低声的咒语,她那种义无反顾地同死落棺材的神态,在沈绿村看来,甚至比他妹妹惊天动地的厮打更惨人。
如果杭寄草没有果断地跑过夹墙,穿过后场,进入忘忧茶庄的前店,一把扭住大哥杭嘉和的长衫一角,那么这对疯狂的女人会把那个男人抓成什么样呢?这可就真是难说。总之,嘉和匆忙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沈绿村,已经是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丑了。沈绿村原本就是一个深度近视眼,掉了眼镜,他几乎都找不到门,也就谈不上夺门而出。因此,好不容易从那两个女人的利爪中挣脱出来的沈绿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下子就磕在了嘉和身上。
嘉和手上正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金丝边眼镜,沈绿村一把抓过了眼镜戴上,世界是清楚了,头脑还没从被袭击中清醒过来。也顾不上再搭理谁,他扒拉开嘉和就往外走,连门口停着的大马车也被他给忘记了。走出了一丈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又摔他一跤,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文明棍。他往后一回头,看到了高高瘦瘦的杭嘉和,那棍子无疑是他扔过来的。他捡起棍子又往前走,走了几步终于想起来他得回来坐车。这就再往回走了几步,强作若无其事也没用,杭嘉和就在大门口看着他,一声也不响。杭州人说不响最凶——问声不响是个贼。沈绿村能够忍受那些女人的大喊大叫,可他不能够忍受这个人一声不吭站在台门上盯着他。他气得浑身发抖,举着的文明棍哆佩个不停,一会儿指指那门口的旧灯笼,一会儿指指杭嘉和,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我总算领教了,你们这份人家,就是这样'忘忧'的。”
“谁也没请你来。”嘉和说。
“谁也别想让我再走进这个大门。”沈绿村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没有多少分量的话,转身要上车,却看到了车夫的惊讶的眼神,他就突然想起了他来这里的本意。特派员的角色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抹了一把脸,干咳了几声,就回过身来,说:“我来这里,原本是找你谈明年西湖博览会上名茶展销的事情。你们这么大一份人家,也就你头脑还清爽一点。不过眼下看来,你们也是不要'忘忧茶庄'这个几百年的老牌子了。我这个外人,还来替你们操什么心呢!”
说完,跳上车子,一溜烟地就不见了踪影。
1929年6月6日开幕的杭州西湖博览会,乃因当时的浙江省国民政府为奖励实业、振兴文化而专门设置。博览会设在里西湖黄金地带。开幕式上,浙江国术分馆举行国术表演;入夜,沿湖各地,分别举行京剧、歌舞、音乐、电影、杂技、跑驴、跑冰、交际舞、新式游艺、清唱等表演。梅兰芳、金少山深夜专车来杭,于湖边大礼堂演出《贵妃醉酒》,一曲唱彻,东方既白。又闻道发明了电的爱迪生,看了关于博览会的介绍,以八十三岁高龄从美国专程来杭,于博览会礼堂作《天生万物皆有用》之演讲。
至于农历六月十八,观世音成道日前夜,杭天醉生前曾经迷恋不已的湖上放花灯之夜,科学的博览会亦是并不排斥的。那一日,博览会专门举行了放花灯活动。人夜,湖上人诵阿弥陀佛,梵歌四起,一片载沉载浮的星星点灯,又缥缈又世俗,又天上又人间。好诗者为之记曰:
丝歌夜月三千界,灯光西风万点星。
游览人来皆好事,输他春色满家庭。
六月初的那一日,嘉和从茶庄回来,走进院子,见小妹寄草正蹲在走廊间煎中药,便站住了说:
“寄草,你到后院跑一趟,跟你二嫂说,请她过几日和我们一起去看西湖博览会。”
寄草撤了一下小嘴:“要说你自己去说。”
嘉和温怒了,斥着小得几乎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妹:“什么话!”
寄草摊着手:“我没时间,我真的没时间,我得去看住嘉草姐姐吃药。你知道我们俩是分了工的,你管二嫂,我管嘉草姐姐。“
嘉和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分工,不过他能感觉出来,小寄草暗自不满他对叶子的那些个暧昧的关心。他叹口气说:“你以为我有时间出去逛,我是想让忘儿出去见见世界,他两岁了,还没有出过门呢。”
“你看,我早就让你们听我的。洋白人有什么关系,洋白人也是人,为什么忘儿就不能出门?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老早就带他出过门了。“
“什么?”嘉和声音也大了起来,“人家、人家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围着看呗,还能怎么样!我就说——滚——开,这是我外甥,谁敢欺侮,我就请他吃巴掌。”
嘉和瞪着这个小妹妹,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寄草十岁了,没有她不懂的事情。和姐姐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她的饶舌,整个五进的大院子,如今就听她在磨牙。大家都喜欢她,嘉和也喜欢她,一个被悲哀几乎压垮的摇摇欲坠的大家族,需要这个小女孩的蝶煤不休的饶舌声。
令嘉和不安的倒是弟媳羽田叶子,大门不出,二话不说,成了一个问葫芦。
他们平时虽说住在一个大墙门里,却连照面也很少,见了面,话也少说。旷男怨女,一个去了丈夫,一个离了妻子,满腹心事,不说也罢。趁了今日博览会开张,嘉和才有了请叶子出去散心的机会。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小寄草突然说,不过她根本等不及大哥回答,便自己先把条件说了出来:“把嘉草姐姐带去吧,带去吧,把嘉草姐姐带去吧。”然后嘉和看见了小姑娘眼中的泪水,又大又重的泪水,一转脸,泪水飞旋出去,打在嘉和的手上。小姑娘往后跑去,边跑边说:“我去找二嫂了,大哥我听你的话,我去找二嫂了,可是你把姐姐带去吧”
于是,这一支老弱病残的家族的队伍,在民国十六年的大摧残之后,在元气尚未恢复但已经能从床上爬起来之际,使你搀着我,我搀着你,从清河坊那片高高的正在破败之中的围墙后面出来,再一次走向户外,走向西湖了
初近博览会,看到北山路和断桥之前那座谈黄色的门楼时,这群面部表情肃穆的人们,脸上均呈现程度不同的松弛。寄草紧紧挽着迷迷瞪瞪的嘉草的手,指着门楼上的字,读了起来:
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出口大观,全国精华,都归眼底;
天然图画,开六月六日空前盛会,诸君成竹,早在胸中。
大人们都停了下来,脸上几乎都露出了类似于嘉草脸上的那种表情——他们还不能从两年前的杀戮中一下子跳到今天的歌舞升平、今天的天然图画、今天的空前盛会——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带队者杭嘉和身上。杭嘉和笑了笑,这种笑容,只有杭家人自己才能看得出来。
杭嘉和轻轻地说:“孤山文澜阁的农业馆里,有我们忘忧茶庄送的龙井较新呢。”
那一次出游,对杭家的孩子们,亦是童年中的盛大节日了。他们印象中最为惊奇的乃是设在岳庙中工业馆的那个大力士——这只凿井机竟然用了六分钟就打出了一口井,这使得抗忆杭汉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卫生馆则把杭家的女人们看得面红耳赤,里面竟赫然地陈列着男人和女人们的放大了的最隐私处,还有它们的生理特征。寄草不管,拉着嘉草,看得津津有味。彼时杭人,开通也竟如西人,团团围看,赞叹不已。
还有一处热闹地方,造势者,乃是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笔的鸳鸯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虚我生——陈蝶仙。
话说这位天虚我生,实实的天不虚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盘,经营实业。当时中国市场,牙粉生意多为日本商人控制,国人只知金刚牌牙粉。这个陈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助手李常觉放下刚刚翻译完的《福尔摩斯侦探全集》,却成立了家庭工业社,偏偏就生产出了一种名叫无敌牌的牙粉。也算是爱国主义,无敌于金刚;也算是谐了“蝴蝶“之音——文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忘记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