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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就全是寄草的话了——
“什么固若马奇诺防线,简直国际玩笑。苏浙边区主任张发奎这一回亲自到嘉善指挥作战,罗力和他一起去的前线视察,那可是冒着枪林弹雨的呢。哪里知道,保存工事图表的人员和掌管掩体钥匙的乡保甲长,竟然都统统逃掉了,部队根本就进不了工事。“
说起来,杭州城的消息倒也是并不闭塞的,月初日军于迷漫大雾之中在杭州湾登陆的噩耗,大家当下就都知道的了,还知道金丝娘桥守兵十数人全部牺牲之事。然而战事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老百姓还是糊里糊涂,眼下听寄草那么一说,心一下子都沉到西湖里去了。
“现在的战况又怎么样了呢?”众人一听这新到的消息,气透不过来,只闻见天空中警报在一个劲地呜啦呜啦地响。
“罗力跟我说,上海已经沦陷,嘉兴、湖州也入敌手,眼看着日军正在集中兵力进犯南京。看样子,撤出杭州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家一时就都愣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警报解除了,一个小孩坐在湖心的一艘瓜皮小舟上,突然高声地唱了起来:八一四,西湖滨;志航队,飞将军;
怒目裂,血飞腾;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鹰奋起如流星,掀天揭地鬼神惊。
我何壮兮一挡十,彼何怯兮六比零。
杭忆突然地就一笑,说:“你看我们杭州人,什么时候也有快乐。”
空袭警报既已解除,人们就纷纷开始林岸卜杆靠.往国一部的人也待操桨,倒是被楚卿一把拦了,说:“再漂一会儿。”
“怎么,还担心油以后看不着了?”
寄草笑着,突然这么一句接口令,说得大家眼一惊,都抬起头来四处环看西湖。看着看着,不知谁说了一句;“既然来了,不妨到岛上走走吧。”
杭忆发现,楚卿的灰眼睛,哆暖了一下,就眯起来了。
西湖三岛,真正常有人来去的,还是三潭印月。此时人亦不保,谁还顾得上它。岛上原来种的那些个月季、蔷蔽、丁香、玉兰、海棠,从前是国色天香,姹紫嫣红,如今也是蓬头垢面如灶下之婢了。又,岛上景色素有一绝,池塘中夏日睡莲,有大红,粉红,嫩黄,纯白,…一不等。其时意境,那才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呢。如今深秋败荷,花亦颓伤,叶也颓伤,也是人无情趣,佛无禅意的了。又加岛上幽径虽在,青竹却露败象,枝权横生,黄叶枯下,实实的一番伤心凄迷之境矣。
一行人绕过小径,便到了御碑亭,见那亭柱上当年康有为的长联依旧还在——
岛中有岛,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画桥,览沿堤老柳,十顷荷花,食花菜香,如此园林,西湖游遍未尝见;
霸业锁烟,禅心止水,阅尽千年陈迹,当朝晖暮零,春煦秋阴,山青水绿,坐忘人世,万方同慨更何之。
屈指算来,康有为在杭,亦不过十七年前之事。细想中华,庚子年以来,数十年间之风云苦难,怎不叫人扼腕。因此,我们的那位向往革命向往杀敌的青年杭忆,此时到底还是露出杭氏家族血液一脉中的吁感伤怀,长叹一声,诵诗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
寄草女儿心肠,又加战时鸳鸯离乱情思,想那郎君本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如今也只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了。本来没有这湖光山色来提醒,倒是不说也罢,既在此中,不免也是啼嘘的了。被那侄儿杭忆诵诗一首,竟也触景生情,一时便也长吟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刚刚咏罢,眼角还沾着泪水,她便嚷嚷着说:“不好不好,我怎么记起姜白石的《扬州慢》来了,什么胡马窥江,废池乔木,没有的事。我应该读辛弃疾的《破阵子》才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楚卿沉默地走在他们身边。出身旧贵族的她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可以说是久违了。八个月前,中共中央代表周恩来因在杭养病的蒋介石之邀前来杭州会谈时,那楚卿尚在国民党的狱中。1937年3月间,蒋、周在西湖南山烟霞岭上的国共会谈,卓有进展;7月全民族抗战始,中共闽浙边临时省委与国民党再度和谈,女共产党人那楚卿出狱;10月,由共产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闽浙边抗日游击总队“,在浙江平阳北港山门改编集中,楚卿是听完政委刘英的报告后,悄然离队,潜往省城杭州的。作为一名资深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此次她的任务是挑选与《战时生活}}期刊一起撤往后方的的编辑记者。毋庸赘言,楚卿一开始就对抗家人很有兴趣,甚至对他们的那个时代女性小姑妈也很有兴趣。楚卿知道,抗战需要他们,理想与信仰的实现也需要他们——是的,我们需要你们,你们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然而,首次见面的震惊却是楚卿始料未及的;走在岛上的小径间,听这些人吟诗长叹,也是楚卿始料未及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杭汉没有吟诗,却卷了卷裤腿,说:“这岛上风紧,我倒是有几分寒意了。”
话音刚落,杭汉早不在九曲桥板上。大家定睛一看,彼人已经矗立于桥栏杆,然后一下子猴跃似的,嘿嘿咬咬地从这个杆柱跃到那个杆柱,错蜒点水一般,忽西忽东,一瞬间就飞远了。
楚卿惊叹:“这叫什么功,看不出他有这一手!”杭忆说:“我们才五六岁的时候,寄客爷爷就给我们请了一个南少林寺的游方僧人,说是要深晓少林拳的'易筋经'的内功法,便要养气练气,也就是练拳先练功。怎么练功,就从这马裆步练起。站桩,曙,就像我现在那样。“杭忆就地做了一个站桩的架势。
楚卿问:“你也会?”
“会一点皮毛。不及汉儿百分之一。锁心猿,挂意马,我到底没有他的那份恒心。说起来,今日杭州城里,汉儿也算是一把好手了。“
正那么说着呢,杭汉就远远地一点,又飞速地越来越大,转眼间,就轻轻一跳,落在楚卿眼前,双手作了一个揖,便道:“见笑。”
但见这少年两眼放射光芒,眉毛又粗又浓,正殷切地看着她——她突然想到她所掌握到的情况——杭汉是有一半日本血统的人。
身后有一人发了话,说:“好身手,好身手。”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中年男子,手里拿一把扫帚,看上去像是个杂役。见众人对他的出现都不免一愣,那人笑笑说:“我叫周二,你们叫我老周就是。”
“你是这岛上的?”寄草问。
“也是,也不是。”周二指着前面的我心相印亭,“各位请到亭子里喝上一杯茶再走。”
大家不由得心里称奇。都这种时候,竟还有人存这份雅趣。虽这么想着,说到茶,大家却也立时地口渴了起来,也不推托,使七折八拐,走到那亭中。
所谓“我心相印“亭,乃“不必言说,彼此意会“之意。此亭立于岛之南端外堤,在此驻足晚望,亭亭三塔,便尽收眼底了。
亭内有桌子一张,配以几把方凳。但见周二变戏法似地取出一把热水壶来,又拎出几只青瓷茶杯,冲了配配的茶放在桌上,说:“少爷小姐,请用茶。”
就见那楚卿把已经到了唇边的茶杯轻轻移开,却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少爷小姐了呢?”
周二微微一笑,说:“别人我不敢说,这几位我却是知道的。杭家少爷,大公子,二公子,还有小姑奶奶。“
这边杭忆才喝了一口茶,便道:“这茶不是我们家的。”
“也不是翁隆盛的。”杭汉补充说。
见楚卿有些惊奇,寄草说:“那小姐不用太奇怪,实在也就是吃哪一行就精哪一行罢了。像我们家和他们翁家的茶,一到茶季,都是每天收了龙井新茶,然后当夜下锅复炒的,还要筛簸,去掉茶叶末屑,第二天再加以包装,放入石灰缸。等到卖时,还有一道筛选、拣别与拼合的过程。况且,杭州城里,喝茶的谁不知道,杭家和翁家的龙井茶,一过了立夏,就停止收购的。我们现在喝的茶有股苦味,况且杯中茶片也不齐整,一看就知道不是春茶了。“
“那,姑娘你倒不妨说说,此茶是姓什么的呢?”
寄草就笑了起来,指着东南面湖边,道:“老周你还真要我说啊,你可是我们杭州茶人的生意对头啊。你不是对面上海江裕泰汪家的吗?”
说得周二也笑了起来,问:“姑娘你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
“谁不知道啊,“杭忆也笑了起来,指着杯子下面刻的字说:“你看这不是个'汪'字吗?”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楚卿,连忙问:“听说汪庄被日本人飞机炸了,有这样的事吗?”
周二这才叹了口气说:“要说没炸,其实也和被炸了差了一口气。茶庄生意早就停了下来,汪家人避难回了上海、香港,下人们也都作了鸟兽散。留下我们几个人守着这一摊子。你看那些唐琴来琴的,从前江老板何等地当作性命,如今晾在那个'今蜡还琴楼'里,也是没有人来过问了。”
“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一开始也是到湖上来避飞机的。后来想,那么干熬着,还不如重操旧业。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汪家卖茶,从前最占便宜的便是湖边的那个茶号'试茗室'。买主亦是茶客,三杯过后,茶叶包好了,就放到了你的眼面前。我呢,就是那个卖茶的。”
楚卿连连地点头,“我明白了,你是到岛上来卖茶的。”
周二脸就红了,说:“兵荒马乱,什么卖不卖茶的。不过一带两便,也是避飞机,也是煮点茶,有人来喝,能给几个铜板就给几个,没有,不给也无妨。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一颗炸弹下来,尸首就飘到西湖里去了呢。我们也是做了半世人的老杭州了,倒是真正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
周二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赶紧就给在座的各位沏茶,边沏边说:“你们几位也是茶行中人,我今日也是诚心请了你们喝茶,千万不要提个钱字。有缘相会,说不定今生今世也就是这么一遭了呢。“
看来这周二果然是个平日里跑堂的,能侃。只是今日说来,都是凄凄惶惶之语了,众人听了,大有不忍之意。首先便是杭汉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真想多给你一点,没了,对不起。”
“打起仗来,说不定花钱更多,趁现在日本人还没进来,你能赚还是赚几个。实在不行了就赶紧撤,留在城里,也不是个事情啊。谁知道日本人会怎么样呢?”寄草一边往小皮夹里掏钱给那周二,一边说,“罗力说了,日本兵真正不是人,平湖、嘉善那里一路杀过来,多少老百姓死掉,看了眼睛都要出血,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周二一边感激不尽地收着钱,一边突然咬牙切齿地骂道:“日本矮子,都不是人,没一个是人,一看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什么种操,畜生洞孔里钻出来的。从前拱震桥多少日本人,没一个像人的,统统都是畜生。你们看我们江庄后面的雷峰塔,都说是孙传芳部队进来的时候倒的,是孙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