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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宏才说:“没有,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说过,贺家彬同志不错,能够
经常帮助万群同志,这样雪里送炭的同志现在不多。”
现在不多现在不多这几个字像回声似的,在方文煊的耳边缭绕,使他
感到心头一阵酸楚。
方文煊没有回头去看冯效先和何婷。
每张沙发上都发出一阵塞塞率率的声音。
他把眼睛转向石全清。
第三十八章
石全清用尽全力,想把自己的一双眼睛固定在方文煊的脸上,然而不行,他只
好越过方文煊的头顶,看他身后墙壁上一块淡褐色的渍痕,或墙角那个放茶具的柜
橱,或那只红色的电话机。“有一次,我看见贺家彬同志很晚才从万群家里出来。”
“几点”
“呃——十点多。”
“你确实看见他从万群同志家里出来”
“是从他们那栋楼里。”
“那你怎么断定他是去万群家,而不是去别的同志家呢那栋楼里,住着我们
局里的好几位同志。我知道的,我去过。”方文煊这时转过脸来,磊落地看着冯效
先。“冯效先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可以再落实一下。”
“看看何婷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冯效先才不接这个球呢,谁抛出来的再抛给谁,他干吗给别人捡球去。可是,
这个石全清是个多么不中用的家伙啊。
从郭宏才和石全清一进门,何婷就有了准备。现在,她既不说自己错了,也不
说他们对了,只说:“有些事情不便在这里纠缠了,回头我再找机会和郭宏才和石
全清同志交换意见吧。”
确实有种人,当面被人戳穿谎言也不会脸红。然而这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未
免令人毛骨悚然。
方文煊环顾四座:“这个问题看来清楚了吧”他从那些点头的节奏里,看出
一种要不是兴高采烈,便是如释重负的情绪。然后对郭宏才和石全清说:“那好吧,
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的帮助。”
郭宏才有点不舍地离去,他巴不得方文煊再问点什么,好把何婷的一切假面拆
穿。
石全清夹着两条腿,好像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生怕人走了尾巴还留在门里,身
子很快一闪,走出了党委会议室。
“现在可以表决了吧”方文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血色。他从烟盒里慢慢
地抽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
“再研究、研究吧。”冯效先那拖长的声音,表示着不满和不甘。
“不是研究过了吗。”有位花白头发实在不耐烦了。
“思想不是还没有统一嘛。”冯效先又开始“泡”了。
“那还有个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集体嘛。”谁也不想再陪着冯效先“泡”
下去。
方文煊这时才动了感情:“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想想当初我们加入共产党的时
候是个什么心情这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难道因为一两个放不到桌面上的原因
或一两个人的反对,就非得等到统一了思想、全数通过才算数要是他永远也不打
算统一怎么办我们就拖下去,把一些好同志关在党外有些事情,可能是长时期
统一不了的。这不像是买脸盆,你想买花的,我想买白的,大家迁就一下问题就解
决了我提议,现在举手表决。”于是,方文煊庄严地举起自己的右手
通过!此时电话铃却响了起来,方文煊拿起听筒,他的脸立时变得惨白。“医
院里来电话,万群同志车祸,恐怕已经无救了。”
冯效先一生也不会忘记,方文煊说这话时望着他的那两道目光,像两道铐住罪
犯的枷锁。难道他是个杀人犯吗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
他毕竟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他直起身子,而后又站了起来,憋住正
要喷出的一口烟。刚刚琢磨出来的、那些准备套住方文煊的连环扣.顿时全从脑子
里飞走了。哦,兴许他是错了,然而错在哪儿呢好像把一个判十年徒刑的犯人,
和一个判死刑的犯人押在一个房间,临到执刑的时候,却把那个不该枪毙的犯人枪
毙了。唉,这该怎么说。
冯效先决不相信阴曹地府或因果报应之类的无稽之谈,但万群的影子就像贴在
他的视网膜上,怎么也抹不下去。特别是那天,通知她调动工作时的样子:坐在他
的对面,抱着两个胳膊肘,瘦得像个骷髅。脸上的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两只眼睛
深深地凹下去,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就像看一个走江湖的,玩杂耍的。
那笑容挑起他更加对立的情绪。他记得他当时心里还这样想过:你笑,呆会儿
有你哭的。
她没哭,只是不笑了。还是那么固执地看着他,眯着一只眼睛,像在看显微镜
下的一个切片。好像他连走江湖的、玩杂耍的都不是了,而是能够引起疾病的一种
病原体。
能这样地对待党的领导吗能不对她进行一定的教育和挽救吗这样下去她会
犯错误,到那个时候,可不像调动工作这么便宜了。
无论如何有一种想法他摆脱不了:假如没有调动工作这回事,出事的那个时间,
她会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骑着车子窜来窜去买搬家、捆行李的绳子,或是给孩子
办转学手续冯效先觉得心里发闷,好像谁往他的心脏上捶了两拳。
方文煊坐在汽车里,不明白自己是去哪里,又是去干什么。车子开得飞快,赶
着去干什么似的,难道有谁在这快速的后头等着他早已没有人等他、需要他,他
也不再盼着什么。
曾经有过,那等待。在干校那低矮、潮湿的小屋里。“这地方适合种植蘑菇。”
——这是谁说的想起来了,是贺家彬。难道他和她的感情只能像蘑菇一样,长在
那阴暗的、潮湿的、不见阳光的地方他觉得汽车窗外掠过的那些楼房,行人,汽
车,都在向他这辆汽车倒过来,或是往他这辆汽车的轱辘底下钻。方文煊拍拍司机
的肩:“小严,慢点。”,司机放慢了车速。心里想,出了车祸老头害怕了。
想起来让人心里发疼的人已经远去。几小时以前方文煊还在想,他们不应该再
见了。对,这不是再见,而是告别,最后赶去看她一眼。迈进另一个世界的那一瞬
间,她在想什么恨他,还是原谅了他总以为从生到死是一个长极了的过程,他
不是走了几十年了吗。其实生和死的距离竟是那样的贴近,一秒钟不到便已成为隔
世,叫也叫不应,听也听不见了。但他为什么不在她活着的时候来“我们已
经将司机拘留起来了。”那穿民警制服的人,在医院的门厅里对他说。他还说了些
什么说了出事的地点和经过。
这一切都已无用,她已经没有了。上哪儿找去也许那日光灯管,那天花板,
那墙壁知道。然而它们沉默地严守着秘密,带着一种惩罚的决心,不肯让他知道。
山、川、日、月,风、雨、雷、电,多少年之后,还会造就那么一个小女人吗等
到他们相遇,他还会认识她吗只要她还唱那“哈瓦那的鸽子”;穿那条绿色的花
裙;歪着头,睁着一双那么愿意相信人的眼睛,问着:“是吗”
医生向他讲述抢救的经过——实际上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亡——那么,谁来
抢救他呢难道那医生听不见,他的心正在撕成碎片并且发出哀痛欲绝的呼号吗
没有一个人安慰他,谁也不会知道,他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切。这事情真显得有些
滑稽。到了这个份上,他都不能显得丧失神志,或是放声恸哭。这样的滑稽戏他不
是第一个演出,也不是最后一个。要是他现在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才好呢,那他就不
必站着,不必点头,不必说话天,有那么一大群人围着他。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好像在听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脚步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空空地响着。清晰、冷漠、
无情。医生领着他走向太平间。“太平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对
了,到了这里,倒真是永久地太平了。对于死者是这样,那留下的该怎么办未必
只有他一个人落到这个境地,别人一定也经历过,他们是怎么熬过去的医生懂事
地在门口停住。
谢谢。
假如医生不进去更好。
但医生并不知道万群对他意味着什么。
真冷!她不是在这里冬眠吧一块块长形的白布。每一块神秘的白布下,都是
一个结束了的故事。惊涛骇浪后的歇憩。
25832。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号码。这便是她最后的收入。不算少。这号码会跟
着她火化吗不,那里,火葬场,还会给她一个号码。他宁愿变成那个尾数。
清洗得很潦草。这是真正的血肉模糊。扁了的脑壳上,头发一绺绺地被凝了的
血浆粘在一起,东一撮、西一撮地矗在那里。这头发,果真在春风里飘动过吗他
看见过,像飞动着的鸟的翅膀。
被血染污了的脑浆,储存过痛苦多于欢乐的记忆。他真想找到,哪一部分储藏
过关于他的。是淌到耳梢的那一些吗为什么它不会说话方文煊不能相信,这一
堆黏乎乎的、正在变成腐质的东西,产生过她的思维和情感,主宰过她的灵魂和肉
体。虽然到头来人人都是一样,然而这毕竟不同,这是她。
那张脸,像被不耐心的孩子捏过的橡皮泥,不等捏出什么形状,便丢在一边了。
再找不到眉毛那规整的线条。曾经那么富于表情的嘴唇,竟没有表现最后的痛苦,
却像孩子一样任性而赌气地噘着。
这里为什么连一张椅子也没有方文煊觉得站立不住。
大约从来没有人坐在她的病床旁边,悄声细语地陪伴过她。她过着多么寂寞的
日子啊。这窄小的白布单子,白布单子下仿佛缩小了的身体,血肉模糊的头颅,歪
扭了的五官,无一不在替从不说出半个苦字的她,倾诉着命运对她的不公正。现在,
她去了,却把无言的谴责留给了他。
哦,医生,为什么你不谴责、你不轻蔑,却这样毕恭毕敬耐心地等待着唉,
人们经常看到的,只是那套虚假的面具。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医生,愿你记住这
荒诞的故事。
方文煊真想在那肿胀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嘴唇上吻一下,最初的,也是最后
的。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觉得,那嘴唇似乎愤怒地扭动了一下。不会吧也许是他
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把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了。
十五
简直像里根在作总统竞选演说。
为什么开这个会,为什么说这套假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汪方亮。
上一个回合下来,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郑子云当选为重工业部十二大代
表。
听田守诚讲话真是腻味透了,还不如回办公室里去批文件,或是看小说。
可是田守诚刚刚开讲,汪方亮一时还不便开溜。
汪方亮开始一个个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脸,省得自己犯困。
坐在犄角上那个胖乎乎的女同志打了一个哈欠。据说打哈欠这东西传染,真的,
她旁边的人也打了。他赶紧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们,再往别人的脸上看去。
房管处那位会吹喇叭、抬轿子的处长,就坐在第一排的正当中。又是往小本上
记,又是频频地点头,一脸的虔诚,像听皇上的圣谕,只差没跪下去领旨。汪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