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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敢说客套话。东家早有吩咐,别是自家人,就是外客,礼数上少不得半点慢怠的,况是铺里的,当不是回了自己老家便当?”两人道:“是,是。范东家在么?”命小道:“范东家正同一位朋友在正房说话,有急事么?”两人对望一眼,瘦子掏出油纸包:“有大事,十万火急。李树春大掌柜亲笔信在此!”命小接了,道:“好,我这就送去。你们俩先喝茶,天大的事莫坏了身子紧要。”临出门,又返回头道:“你俩先换衣服,在橱子里,挑两件合身的穿上。”
“寿同山岳,福共海天!好字,笔锋苍劲,境义深存。可惜荒了理阳侄一番实学,天可怜见,竟三次不得中!”正房八仙桌案旁,年届六十,精神仍自奕奕的范成德盯着条案上刚写就的一副字,不住赞赏。
被称作理阳的汉子是本村人,刚二十出头,细细不足一尺的辨子拖在脑后,前额刮得白亮,粗眉松泡眼,细皮嫩肉,眼神灼亮。
“范东家过奖了。范东家驰骋商海,经营有方,历尽千辛万险,搏得如此家业,全天延村人等莫不以东家为荣,以东家为榜样。”范理阳道。“唉!”范成德叹口气道,“古人说得好‘学而优则仕’么。我做商人实是无奈之举,万不得吃穿无着,贫困累勒,谁愿尝那风沙雨雪之苦、前路险峻之辛。况我即便家世真若有个模样,士农工商,终是上不得台子,赢不得脸面。”范理阳摇摇头道:“我倒不如此看。我若致仕,反观东家光景,我宁愿弃士而就商,百货心历,足迹且半天下,谁保不是好事?”范成德一愣,道:“保以见得?”范理阳道:“东家且看,既为男儿不能勤力,岂能坐食父兄?此为商道之一利;高名为儒,厚利为商,却是从前想头。实是儒、贾完全可为一致,行贾可以习儒,儒可贾,贾可仕,仕可不失贾业,而致仕之根基在于衣食无忧,此为商道之二利。”范成德探前身子,笑道:“还有三?”范理阳道:“其三,想那商道,惊险无依,艰辛无常,虽惊险而不失历练,虽艰辛而不失回馈。人活一世,莫不是追那衣食无忧、钟鸣鼎食之享受,不得苦中之苦,何尝人上人之福裕光鲜。致仕一途,尽自体面些,却多受无钱之苦,倘烦无钱之苦,手便松散些,弄得几两百姓血汗钱,非民众容不得,官家亦容不得,到后来竟得牢狱之灾,此得耶失耶!”一番话说得范成德双眼一明,竟对眼前这个后生生出些许敬意来,起先存了些因他屡次不得中、落魂至极略带嘲弄的私意儿转瞬消得干净。范理阳并不理会,起身双目凝重,望着院外渐呈晴好的天空,仍侃侃而谈:“叔叔亦可回味,忠庭兄不愿寒窗苦读,而至习商道,恐怕并非不学不习,实是叔叔内心本瞧不得致仕之因,这理儿是明着的。自明初,观我晋北商家,有几人不是从小投身商道,在商致学,于学致商,学商兼用,方成就商海鸿志。即因道途有异,操纵失衡,落得家道败了,原是命也数也。想我男儿活于一世,不得遍尝苦辛,不得磨练意志,实是枉来这世上一遭!”范成德沉吟道:“看来,贤侄是铁定了心不入仕途了?”范理阳道:“前途茫茫,谁可预料。纵有如此志向,可”范成德道:“若入我商铺,贤侄可愿意?”范理阳一愣,道:“叔叔之意是可给侄儿一个机遇么?”范成德点点头,道:“门易进,事难做。若是你愿意,你须得从效劳学徒做起,容不得半点旁门机缘,这是我商铺的历来行规。”范理阳神色凝重,道:“侄儿听凭叔叔安置!”
范成德一抬头,见命小站立当檐下,便问:“嗯,有事?”命小恐扰了两人谈性,见瞅得空儿,便急急进来,将油纸奉上,道:“大营驿‘天和成’李大掌柜信件。”范成德翻开油纸,扯出信来。范理阳见范成德读信时,手竟有些微颤,额上渗出细细汗珠,瞟那信件,见上面写道:
天延村东家范成德谨上:
至急,至急!
二月十一,车队出雁门,经山阴;十二抵大同府境内,抵边家寨。当日夜,遇贼,虽经商队奋力苦拼,怎耐贼人众,善骑骁勇,不敌,五千石粮车悉数被劫,下落不明!
天和成李树春叩拜
二月十三于大营驿
看罢来信,范成德将那信在手中揉成一团,不动声色道:“我晓得了,送信人可在?”命小知道出了大事,神情亦自骇了,忙道:“在客舍,我可叫他们来?”范成德抬头盯着房檩,思谋了一阵,摆摆手道:“这天气,苦了兄弟,吩咐从帐房支十两银子,算得脚费,好好招待,你且去罢。”命小低头答应着,去了。
“老爷,莫非又出了事么?”门后,范老太太一身淡红衣裙,从门槛外进来。范理阳当下一揖道:“婶婶。”范老太太看上去,五十出头,只眉梢显出几道浅浅的鱼尾纹,容颜却与四十岁妇人无异。范理阳晓得,范家历来家规森严,其中,范族子弟不得纳妾即为首要。范家基业愈来愈大,却是人丁不旺。夫妻俩仅有一子忠庭,一女梅枝。梅枝尚在幼龄。子忠庭娶砂河驿“合顺升”染料行东家韩继之女为妻,可惜几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
见有外人,范氏便笑道:“理相侄也在?”范理阳知趣,忙瞅个空儿,道:“贤侄先去了。”刚及迈步,范成德道:“你且先莫忙。”回头对老太太道:“理阳已愿入我号,得个便当安置。”范氏道:“这下倒好了,前些年,你成德叔便与我论起你来,堪堪一个知书达理、明清事情的人儿,该早入商道才是正经。苦于怕耽了你功名,却也不便先行提就话。这下想通了么?想我晋北人家子弟,除了做生意,哪里才是出路!”范理阳脸红了,低头不言声。
“粮食遭劫了。”范成德道。范氏便大大吃得一惊,定定地盯了成德,不住捶手,道:“这可如何是好,伤人了么?”范成德道:“李掌柜信上未提,想是人不曾有事。”范氏松了口气道:“损点银钱也罢,只别伤人。那年繁峙城焚,我范家损了两千多两银子,不也挺过来了么,切不可因此伤神败身,损了从别处补了就是。”范氏说这话,心里早旺了一圈眼泪,神色却极为从容。范理阳看得大为惊叹。这般气度胸襟,非是一般男儿亦可齐具,想自己为争取那漂忽无定的功名,直弄得数年来六神无主,相形之下,实枉了一个男儿身。
范成德坐进正中椅子,从条案下掏出旱烟锅来,早有人跑进来,点着了。范氏道:“喉得气喘已有半年,不早戒了,还抽?”范成德不言声,只低头大口抽了几口,便磕在案头灭了,道:“此事切莫声张,忠庭回来,让他过来见我。”范氏道:“一大早忠庭上龙王堂和梅枝上香去了,想是被雨隔了。让刘掌柜去吧。”见成德不作声,便冲门外喊:“命小,你唤刘掌柜来。”命小答应一声,去了。
不大一会,三门下走上一人。年约四十大几,头戴一顶灰黑六合帽,身穿蓝灰月府绸长袍,脚蹬半圆齐尖老汉鞋,匆匆进来。
“范东家,嫂子。”刘掌柜恭敬一揖道。范成德指指堂前椅,道:“刘掌柜,一会下趟砂河驿。到众商家走走,打听打听,大同府边家寨一带出没人马是哪路,好歹讨个准信来。李掌柜粮车遭劫了,正在边家寨。”刘掌柜吃了一惊,徐徐道:“边家寨?先前这一带倒也相安,怎的突地出了贼?”范成德道:“去年秋,太原府阳曲县不是剿了一股子人马么,听说余众东上大同,怕是那股人马?”范理阳怔道:“阳曲?莫不是顺治五年大同姜襄余寇?”范成德点点头,见刘掌柜诧异地盯了范理阳,便笑:“理阳,这是院内帐房刘掌柜。这是新近入我号的效劳,理阳贤侄。”范理阳当下与刘掌柜打了招呼。刘掌柜道:“二十多年了,这股子余寇还未根除?留此一害,当无我繁商安稳日子了。”说罢叹了口气,起身道,“既有大事,当办为要,我且安置去了。”
刘掌柜一去,范成德对范理阳道:“吩附门上,扫两间偏厢出来,把你老娘接来,就近安置了,方便些。”范理阳听得心里一喜一惊,喜得是范成德已愿纳他入柜,这可是晋北多少子弟做梦都不可企及的好事儿;他正为自己入柜无人担保犯愁,应了接老娘,分明是作了“保”,这正是范理阳的一惊。当下热血上涌,当堂便拜:“范东家在上,受侄儿我一拜!”
这一拜,端得是将身家性命与范家荣辱紧紧捆缚一处。
“爹,娘!”听得院外一声脆响,跑进来一个年纪大约八九岁的女孩。凡农家女儿四五岁便开始缠足,偏家规族规甚严的商家不许女娃受此苦楚,称,男娃女娃为同母同父,系一脉之血肉,受哪皮肉之苦,何如剔父母骨挖父母心!
“忠庭回来了。”范氏道。
脚步踏踏作响。从阶台下上来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后生,脑后拖一条油光滑亮的长辨,上身外套一件深色绸缎大对襟棉袄,下身着蓝色纯羊毛绒裤,脚穿及膝毛筒靴,眼睛黑亮,粗眉环眼。
范忠庭自和范理阳熟识,竟自笑道:“理阳兄弟也在?爹,娘,什么事不哼不哈的?”范成德将信递给他,道:“你看看便知。”范忠庭一看,啪地拍桌而起,道:“太平圣世,还有这等事!爹爹,且莫着忙,待我打马到繁城报了官,拉了砂河驿杨家镖局人马,北上边家寨同他们见个高低便是!”范成德大喝道:“混帐话,有你如此处事的么?报官早报了,报了官再扯上镖局一行,打打杀杀一阵,边家寨这条道来走得了走不了了?便是如此,能除得了根么?顺治爷、康熙爷官家数万大军连年征讨,尚无功效,你有这等本事么!”范忠庭道:“那岂不便宜了这伙贼人?”范成德道:“谁让我等为商,为商本以利字为重,不细想我晋北商家为何从明初至今两百年基业不衰,其根因一在我商家以义制利,取诚于民,拼搏尽力,重在官府、流军我等持中庸守规,均一应对待,毫无偏颇。今日为贼,何知明日不可为王?今日之王,何知明日不一败如寇?世乱心不乱,方是我为商之根本,两处持守相衡,我只取义、收利,惹火烧身是大忌。今且损了银钱是小事,明日刀剑架身,方知悔不可及!”
范理阳听得这一番入势入情入理的剖析,心下暗自点头称道。
瞅个话缝儿,近前道:“范东家,且许我与忠庭哥跑一趟大营驿,幸许寻个断事之道来,也未可知。”范成德不置可否,缓缓道:“想我范家,百年行商,受得多少险峻寒险,尝得多少苦楚辛酸,方挣这数处生意,起这可避风躲雨之院落,看看这高梁柱檩,哪一根不是我范家子孙血汗铸得?想想也该知足了些,可与同道晋中商家相形,只是缝夹乞食之小户,总是人无可满可足之辈啊。因此,遇事万不得动则意气相图,应至静、克动、谋通、谋畅!这是至理!”
正自说间,范氏拉了梅枝进来,小女孩儿道:“爹爹,哥哥,吃饭了罢,莫不要饿死了我!”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大营驿,处繁峙县城之东,属县境中心地带,距繁峙县城八十里。历有“五路七县旱码头”之称,以粮行为最。远在明中叶,便有境内顾姓兄弟置粮行,粮食远销直隶阜平、境内五台县、代州、崞县、大同府应县、浑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