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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万泉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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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不喜欢病人讲话,他就不能从病人那里得到有用的情报,他以为自己只要一望一闻一切就足够了,但是他没有想一想,如果能够再加上病人的自述,对照一下,那不是更全面吗?可我爹这个人太骄傲,他说不要就不要。万里梅很服从我爹,虽然她是个“话梅”,平时话很多,可我爹叫她别说她就不说了。她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也咽下去了,这些话咽到她胃里以后,不消化,她的胃气更痛了,所以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万医生,我痛煞哉。”她说的是废话,不痛煞哉谁会来找医生。我爹正给她切脉,说:“叫你不要说话。”万里梅很想乖乖地听我爹的话,但她忍了又忍,实在还是忍不住说:“可是,可是,万医生,今天的痛,跟上次不一样啊。上次在这里,今天在这里——”她的手胡乱地按着肚子,一会儿按按上面,一会儿又按按下面,自言自语地说:“咦,奇怪了,又换了地方。”我爹说:“你哪次的痛是一样的?”万里梅说:“所以我说我要死了,他们还不相信。”我爹说:“你在我手里,想死也不容易。”
  我爹让万里梅躺下,开始按她的肚皮,我爹只一按,万里梅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爹说:“你到底痛不痛?”万里梅说:“痛的,痛的,你看我汗都痛出来了。”我爹说:“那你还笑得出来?”万里梅又是“扑哧”一声笑,说:“嘻嘻,我痒,嘻嘻,我怕痒。”我爹按住一个地方问:“这里痛不痛?”万里梅说:“痛,嘻嘻,痛,嘻嘻,痛,嘻嘻嘻——”她终于躺不住了,一翻身坐了起来,捂着肚皮大笑起来:“痒死我了,痒死我了。”
  我爹阴沉着脸等她笑过。可万里梅笑了几声,却又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跟一颗地掉下来,她还边哭边嚎:“痛啊,痛啊,气又上来了,气又上来了,心口痛啊。”我爹说:“除了心口痛,还有哪里痛?”万里梅说:“喉咙也痛啊,下巴也痛啊,脸也痛啊——”她的眼泪说流就流,哗啦啦地流。我爹说:“喉咙下巴脸,那是放射性的痛,不是真的痛,你不要太紧张。”
  这期间我一直没做声,看起来是因为我插不上嘴,我毕竟不懂医,其实我是在用心体会呢,因为我就要学医了,以后我也会碰到万里梅,张里梅,王里梅。所以我不做声用心地看着我爹查病。我看得出我爹有点为难,因为万里梅常来看病,又老是犯病,还越发越频繁,显得我爹很没本事。我爹皱着眉说:“你哇喳哇喳吵得人不能安心给你看病。你说说清楚,到底是不是心口痛?”万里梅说:“是的,是的,是心口痛。”她拿手指着胃部,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心口痛。”我忍不住插嘴说:“这不是心口,是胃。”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看我爹给人治病,但我从来没有对我爹的工作插过一句嘴,我爹有时候还挖苦我是个闷嘴葫芦。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显得我也是有一些水平的。只不过原来我以为要等到我学成归来再说话的,没料到我忍不住提前开了口。
  我一开口,我爹就恼了,我爹说:“你也开口?你说的什么呢?学究论书,屠夫论猪!”我吃了一闷棍,就立刻闭上了嘴。倒是万里梅替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万泉和,呵不,小万医生说得对,不是心,是胃。”我爹一听更生气了,说:“难道我连你胃气痛都不知道?难道我说你是心脏病吗?”
  万里梅见我爹生气了,又赶紧安慰我爹:“万医生,万医生,你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已经给它痛死了。”我爹脸色好些了,他拿白眼把我推远一点,才回头继续给万里梅诊病。我被他用眼光推远以后,心里多少有点失落,虽然万里梅说我爹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据我所知,万里梅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来找我爹看病,看了两年多了,我爹并没有治好她的病,这是事实。当然,这个事实并不能说明我爹没有水平,只能说明万里梅的病比较顽固,既然是顽固的病,就会比较复杂,也许“心口痛”只是一个假象呢,但我只敢胡思乱想,并不敢说出来。
  我爹又给万里梅开药了,我伸头一看,我爹开的还是那几种药,小苏打、复B等等。万里梅喝了药,脸色苍白地蜷着身体躺下来,大约才过了一两分钟,药性还没有到呢,她就“忽”地坐起来说:“咦?好了!不痛了!”她的脸色也渐渐地转红了,又说:“呀万医生,我就说你是神医,真的神哎。”我爹奇怪而不解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药性来得这么快,他本来是应该骄傲的,现在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我和万里梅都没有听懂。
  我爹想把他的疑惑丢开,可他怎么也丢不开,疑惑就像一条蚂蟥一样死死地叮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我清清楚楚看见那条蚂蟥叮在我爹的腿上,血从我爹的腿上淌下来,我还看见我爹用手去拽它,可我爹一拽,蚂蟥成了两半,一半仍然叮在我爹的腿上,另一半又叮住了我爹的手,我急了,大声说:“不要拽,要拍。”可我爹并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因为我根本没有喊出声来,我只是在心里喊,我爹怎么听得到我的心声?现在我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万里梅心口已经不疼了,但我爹没有放她走,我爹说:“你等等,我再问你几个问题。”我爹出尔反尔,他一向讨厌病人多话,这会儿却又主动问诊了,我就知道,我爹头又疼了。万里梅的心口疼明明不是小苏打治好的,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望、闻、切我爹都做过了,我爹还是琢磨不透它,所以我爹只好自打嘴巴问诊了。
  我留了个心眼,注意我爹问些什么问题,我也好偷着学他一招,结果却让我目瞪口呆。我爹问:“你恶心不恶心?想不想吐?”万里梅脸红了红,扭捏了一会,说:“万医生,我还没怀上呢。”我爹皱了皱眉,批评她说:“你要是怀上了,全公社的人都会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我爹这样问,我也感到有问题,万里梅这个人,天生的好脾气,心口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还笑呢,她发什么脾气?好在我爹也已经认识到他的错误问题,摆了摆手,收回了这个问题。
  我见我爹接连的两个疑惑,都疑得远了一点,没有疑在正路上,我都觉得有点丢脸,正担心我爹还会问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爹果然就问出来了:“你眼睛看东西模糊不模糊?”万里梅好像没有听懂,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说:“我看得很清楚,万医生,连你脸上的皱纹我都数得清。”气得我爹朝她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万里梅谢过我爹就走,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对了万医生,我做梦时眼睛也很好,我还看得见水里的小鱼呢,小川条鱼,真的,这样长,这样细,好多好多。”这是万里梅的另一个特点,她喜欢做梦,还喜欢讲梦。我想起我爹以前给我说过梦经,便活学活用说:“梦见水里有鱼,就是你要坐船出门了。”
  万里梅又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我问:“是的吗?是的吗?我坐船到哪里去呢?”我差一点说,你坐船到城里去看病罢,但想想这样说不厚道,就没有说出来。我爹不屑地朝我们看看,说:“你这是胡说八道。”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身体有病的人,做梦能做出来,万里梅,你有没有梦见臭鱼烂虾和茅坑里的脏东西?内经上说,胃病者,会看到这些东西。”万里梅努力地想了想,说:“我看见一个人从船上掉到河里。”我爹微微皱眉,好像不解,自言自语道:“肾气虚?肺气虚?”万里梅来了精神,问我爹:“那我要做什么样的梦,就是身体好呢?”我爹说:“梦见人家造房子会长命百岁。”我爹是自相矛盾,刚才他说我胡说八道,现在他自己算不算胡说八道呢。万里梅相信我爹,便一迭连声地说:“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我想说:“梦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也想做个造房子的梦呢。我爹见她如此浅薄,生气地哼了哼鼻子,不再说话了。
  万里梅走后,我爹坐在那里愣了半天,我也不敢上前惊动他。我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他不仅治不好万里梅的心口痛,两年多了,他连万里梅到底是什么病都没搞清楚。
  后来我爹出诊去了,我继续整理我的行装。我看到我爹桌上搁着一本又黄又旧的书,我拿过来看看,是一本《黄帝内经》,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我知道是封资修,而且还是一本写了错别字的封资修。我从来只知道有皇帝,怎么书上会印成“黄帝”呢?但我来不及想这个错别字的问题,我的心怦怦跳着,封资修的东西早些时候都烧了,烧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到大队部门口去看热闹,火光冲天,劈里啪啦,很好看。但有一个从前在外面做过事的人,还跟我们吹牛,说这不如放焰火好看。可我爹这里怎么还藏着一本呢?
  我发现我爹在书的某一页折了一个角,我就朝那个角看了看,许多字我都不认得。这个角是这样写的:“肝病者,两胁下痛引少腹,令人善怒:虚则目无所见,善恐,如人将捕之,取其经,厥阴与少阳,气逆,则头痛耳聋不聪颊肿,取血者。”我没有看懂,只是隐约感觉到,我爹刚才问万里梅的那几个奇怪的问题,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我还发现我爹在书里夹了一些纸片,我随便看了看,其中一张纸片上抄的是唐伯虎的一首诗。唐伯虎我知道,说书人说“三笑”就是说的唐伯虎,连老太太都喜欢他。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太风流了,女人才喜欢。我爹不知从哪里抄来一首唐伯虎的诗:宝塔尖尖三四层,和尚出门悄无声。一把蒲扇半遮面,听见响声就关门。我念了两遍,字倒都认得,但是意思不懂,我看到我爹还在诗的下面写了四个字:小儿尿闭。我就更糊涂了。糊涂的事我是不喜欢去弄清楚的,就让它糊涂吧。我把《黄帝内经》藏了起来,心想,封资修到底是个害人的东西。
  第二天裘二海让队里的拖拉机送我去公社卫生院。天气阴沉沉的,早晨搞得跟下晚似的,还有风,风一吹过,路两边的桑树地里,沙沙地响。我胆小,凑到拖拉机手耳边说:“裘其全,你开快点。”裘其全不高兴了,说:“你嫌慢?你来开?”我说:“我不是嫌你慢——”
  正说话,“沙沙沙”的声音又来了,我赶紧去望桑树地,还真给我看到一个人影。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跟裘其全说:“桑地里有人跟着我们。”裘其全说:“我们又不是大姑娘,跟着我们干什么?你不要吓唬我啊。”我说:“我没有吓唬你,我是看到一个人,但是个子不高。”裘其全问:“男的女的?”我想了想,其实这个人影只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每当我想仔细看,他就晃过去了,我根本没有看清楚。但为了证实我的话是真的,我瞎说道:“女的,是个女的。”我这话一说,裘其全立刻就“噢”了一声,说:“是她呀。”我说:“是谁?”裘其全说:“上个月背娘舅背死一个女的,前湾村的,年底就要结婚了,背死了。”我其实已经听说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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