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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万泉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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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对象了。有对象和没对象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很想把我的感觉说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但我又想到一件事情,在说我的对象之前,我不能忘了我的媒人。我得先说过我的媒人再说我的对象,这样比较合情合理,也比较有良心。
  在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很好,心情也好,我背着药箱到九小队去给一个被锛头锛伤了屁股的人换药。回来的时候就听到树上有喜鹊叫,我正想着呢,今天会有什么喜事,就听到涂医生在里边喊我。这时候我刚刚踏进院门,我不知道他坐在房间里边,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的。我应声跑进去,涂医生指着躺在病床上挂盐水的病人说:“她要小便。”我就去把痰盂端过来,背对着她,所以我没有发现她是谁。听着她的小便滴滴答答地打在痰盂里的声音,我无意间看了一眼她放在床头的病历,忽然才发现是万里梅。这个名字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记忆,我爹在临死之前跟我交代的就是万里梅,我爹那时候都快没命了,还在挂记着这个万里梅。万里梅的心口痛已经好多年了,可我记起我爹最后说她是肝病。我赶紧看了看涂医生的诊断,涂医生写道:“胃不适,嗳气,腹泻三天,轻度脱水。一年前公社卫生院肝功能检查正常,腹部检查:肝未见肿大。诊断:胃肠炎。”
  我发了一会儿愣,又慢慢地记起了万里梅的一些情况。就是我爹死去的那天,也就是我学医归来的那天,万里梅又来找我爹看病。那时候我爹已经被“禁止行医”,但我爹没有理睬禁止令,依然替人看病,他还叫我替万里梅把了脉,还问我万里梅是什么病,我说不出来,我爹嘲笑我是涂三江的学生。
  我跑到里间看看我爹,我爹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眨巴眼睛。很奇怪我爹白天总是醒着的,虽然他不知人事,但他知道白天和黑夜,晚上你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睡着了,拿灯照他也不肯睁开来。我说:“爹,万里梅又来了,涂医生说她是胃肠炎。”我爹不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又说:“爹,要是涂医生看得对,你就眨一下眼皮,要是涂医生看得不对,你就眨两下眼皮,好不好?”我的话音未落,我爹的眼皮就不停地眨巴起来。我看不出他什么意思,有点急,又说:“爹,你眨一下,或者眨两下,就可以了,不要多眨,多眨我看不懂。”可是我爹不听我的,依然连续不断地眨巴眼睛,我觉得我爹真是无药可救了。
  我叹了一口气,就从里间出来了。涂医生斜了我一眼,说:“又打什么小报告?”我老老实实地说:“我爹给万里梅看过病。”涂医生说:“你以为一个医生有老病人是很光荣的事情吗?”我知道一个医生有老病人并不光荣,这说明他一直没治好这个病人,但是如果反过来想一想呢,是不是也能说明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病人老是生病却没有死去呢,就是因为医生这么多年一直替他看病治病嘛。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涂医生为了贬低我爹,却把最简单的道理给否定了。我心里替我爹抱不平,嘴上就忍不住说:“其实我爹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明白。”涂医生愣了一愣,说:“心里明白有什么用,说不出话来,明白也等于不明白。”停顿一下,他又教训我说:“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你都不懂吗?难道她上次来看你爹和今天来看我,这病是一样的吗?”我被问住了,涂医生说得也有道理,一个人的长相不会变,但一个人生的病却是会变的。我就哑口无言再也不好替我爹说什么了。
  我们说着话,万里梅的盐水已经挂完了,我替她拔掉了针头。她坐起来,穿好了鞋,但并没有急着走,她说:“谢谢涂医生,谢谢万医生,挂了水,我觉得好多了,肚子也不难过了。”涂医生说:“药用下去了罢。”好像那药是他做出来的。万里梅点着头,这时候,外面树上的喜鹊又叫了,万里梅高兴地说:“果然叫了,果然叫了,万医生,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好梦,我看到自己在穿一件旧衣服,可是奇怪呀,衣服破破烂烂,可是纽扣全是新的,都是有机玻璃的纽扣,好漂亮哎。”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不懂梦,从前我爹会解梦,可现在我爹解不出来了。万里梅又说:“我婆婆说,这是好梦哎。”我说:“是你的身体要好了吧?”万里梅笑道:“不是身体的事情,我婆婆说,旧衣新扣娶媳妇。”我听到“媳妇”两字,心里猛地一跳,可随即又暗淡下去,这是万里梅做的梦,又不是我做的梦,我又没有做到旧衣新扣,跟我有什么关系?万里梅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万医生,梦真的很准哎,果然媳妇就来了——我给你找了一个对象。”
  我应该奇怪万里梅的好梦怎么会应验到我的身上,但此时我根本不可能去研究这个问题,我一听到有对象,心里顿时一慌,还回头看了一下,以为人已经到门口了呢。没看到人,我更慌了,赶紧问:“哪里的?她是谁?”好像问迟一点,她就会逃走了。但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其实我应该先客气一下,假装推托一下,说说其他话题,说自己并不着急,说自己还小呢,甚至说自己要以事业为重等等,然后再慢慢地迂回曲折地探问。可也许因为我太想找对象了,现在一下子对象到了我跟前,我反而猝不及防,就显得很急吼吼了。好在万里梅和其他人并没有嘲笑我的急吼吼,也许他们认为我应该急吼吼,我再不急吼吼,他们倒要替我急吼吼了。
  万里梅介绍的就是刘玉,就是我现在的对象。我们很快就谈起来了,而且谈得热火朝天。农闲的时候,刘玉几乎天天要来合作医疗站看我。
  刘玉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跟谁都谈得来,裘金才对她的评价是“韭菜面孔,一拌就熟”。虽然这个评价不低,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更中意自己的大舌头媳妇曲文金,他听到曲文金喊他“刁、刁”的时候,总是眉花眼笑。但是一个富农,一个当着人面放屁都不敢出声硬要将屁憋回肚肠里去的富农,怎么可能当众眉花眼笑呢?裘金才确实是笑了,他是躲起来笑的,他有时候跑到东厢房将脸藏进去屁股露在外面,他的脸在里边无声地大笑。不知道的人,会跟过去朝涂医生的房间看,以为里边有什么西洋镜。只要有人一跟过来,裘金才的表情立刻恢复正常,低眉顺眼,哈着腰走开了。跟过去看的人探了探头,没有发现涂医生屋里有什么东西,就奇怪道,裘金才,你看什么?没有什么嘛。
  裘金才的这个秘密别人不一定知道,但是我知道,因为我是他的邻居,我跟他太熟了。当然我爹万人寿也跟他熟,比我更熟,但我爹现在躺在床上,看不见裘金才,他只能躺在那里想像裘金才是怎样眉花眼笑的。
  还是说刘玉。我对曲文金没有兴趣,虽然她常常当着我的面解开衣襟喂孩子,但是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她一出声我就忍不住要笑,比如她总是将“我奶奶胀痛”说成“我来来酱葱”。太好笑了。只是为了照顾她的脸面,我才忍住了笑。我不可能对一个时时令我发笑的女人有什么兴趣。好在现在刘玉来了,她口齿清晰伶俐,每次来到,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的笑声早早地就从门外传进来了,院里的没精打采的鸡们顿时打起了精神。涂医生的态度连鸡都不如,他“哼”一声,说:“骨头没有三两重。”我爹在里间眨巴着眼睛赞同涂医生的话,可惜我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是不敢相信,因为我爹跟涂医生,从来不会对同一件事情产生同样的想法。这次是例外。
  刘玉进了院子,看到我在忙碌,她就来帮我。我们的灶屋现在搬到走廊上来了,所以不能叫灶屋只能叫灶廊了。灶廊在马同志家和合作医疗站之间的过道上。虽然富农家的走廊比较宽大,但砌了一口灶,又搁了一张起灶需用的桌子,走廊就有点挤了。刘玉把我推开,自己站到那张桌子边去切菜。如果下雨了,她就要将身子往里缩一点,否则她会被雨打着的。刘玉一边切菜一边跟我说:“万医生,你也会烧饭啊?”我说:“刘玉你别叫我万医生吧。”刘玉忽闪着又长又好看的眼睫毛说:“你就是万医生嘛。”我们才说了两句话,吴宝就从医疗站的那间屋走出来,他贴着刘玉的背心穿过来,外面又不在下雨,他完全可以从院子里走过,可他非要从走廊上走,分明是想揩刘玉的油。
  果然刘玉说了:“吴医生你干什么挤来挤去。”吴宝说:“你猜呢。”刘玉想了想,说:“你肯定想看看我今天做什么菜,菜好的话,你就不回家吃饭了。”吴宝说:“刘玉你真聪明,那你猜得出我喜欢吃什么吗?”刘玉一扭身子,长长的眼睫毛就乱颤起来,她说:“我又不是你老婆,我猜不出。”吴宝凑到刘玉耳朵边上说了两个字。刘玉笑了说:“豆腐?你喜欢吃豆腐?”她举手做了一个要打吴宝的姿势,说:“馋猫。”话都说完了,他该走开了,我看他还有什么借口继续站在刘玉身后。可吴宝仍然站在刘玉身后,几乎就贴着刘玉的身体,他又有主意了,他握住刘玉的手,说:“我来教你切菜吧,萝卜应该这么切——横切萝卜竖切菜。”他手把手地教刘玉切菜,刘玉嘻嘻嘻嘻不停地笑。
  他们混乱的时候,刘玉打翻了手边的一个钵头,钵头里有两条泥鳅,是我用曲文金的话题从裘金才那里换来的。昨天裘金才锛田锛到两条泥鳅,用稻草穿了,开开心心提回来,给我看见了。我就跟他说曲文金,他一高兴,说:“万医生,我不喜欢吃泥鳅,泥土气,送给你吃吧。”现在两条泥鳅从钵头里翻出来,滚掉在吴宝的脚下,刘玉指着吴宝的脚喊道:“吴宝,泥鳅,吴宝,两条泥鳅!”吴宝道:“怎么会有两条?吴宝只有一条泥鳅,哪里来的两条。”刘玉开始一愣,后来她很快就明白了,就脸通红地骂道:“吴宝你坏死了。”吴宝说:“怎么坏呢,是只有一条啊,不信你看看?”刘玉说:“我才不要看呢。”后来刘玉又要替我们去挑水,吴宝说:“我帮你去挑吧,你们女人,都是豆腐肩胛铁肚皮。”刘玉问:“什么豆腐肩胛铁肚皮,什么豆腐肩胛铁肚皮?”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豆腐肩胛铁肚皮,我和刘玉一样正等着听吴宝的回答呢,涂医生在医疗站里喊我了:“万泉和,万泉和,光知道吃!”
  我进去一看,又是万里梅在挂水,又要小便。我帮她把痰盂端过来,她看到我,笑着问我:“万医生,刘玉好看吧。”我还没说话,涂医生就抢着说了:“好看也不是给别人看的。”我赶紧把话题扯过来说:“万里梅,谢谢你。”万里梅马上说:“要说谢谢,还是应该我谢谢你,还有涂医生,还有吴医生,还有你爹万医生,没有你们,我已经死了。”我看她精神虽还可以,但脸色并不太好,而且前两天刚挂过水,今天又来挂水了,肯定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我疑疑惑惑地问她:“你今天,今天又哪里不舒服?”涂医生说:“她耳朵听不清。”我不知道耳朵听不清是什么,是耳朵有病?我记起我爹以前说过耳聋跟肺气有关系,那是不是肺部有病呢?我说:“耳朵听不清也要挂水吗?”涂医生白了我一眼,他觉得我多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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