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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开弹唱会的那条沟那边靠拢了。
那一年,雨水出奇地多。连续两个月里,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其中最大的一场雨没日没夜地,绵绵下了一个多星期,中间没有停过一分钟。河水暴涨,道路冲断。
直到八月份,天气才慢慢地缓和过来。草地上干了一些,但那时又开始刮风。几乎每天下午都刮得昏天暗地,把我们家方方正正的帐篷吹得跟降落伞似的,整天圆鼓鼓的。有一天夜里,正睡得香呢,突然一阵急雨点子打在脸上被子上,原来我们可怜的帐篷顶给风雨掀掉了,于是我们全家人半夜爬起来跑出去追屋顶。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帐篷里生活(到处都歪歪斜斜的,这里撑一根棍子,那里牵一根绳子。一看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男人,搭房子的人一把劲也没有),漏雨是常有的事,也是必须得从容面对的。我们从来就不曾指望过这个小棚能够风雨不动安如山。最大的麻烦则是用来接雨的器具总是不够,所以那一段时间我妈天天都在后悔当初应该多批发点碗来卖。
好在我们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想出好办法来:用绳子把一张又一张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挂在顶篷下面,哪里漏就对准哪里挂上一只袋子,等那个袋子里的水都接满了,溢出来了,于是又在溢出来的地方再挂一只塑料袋。如此反复,直到把那些水一级一级,一串一串地引到帐篷外面为止。虽然这种到处悬满明晃晃、鼓胀胀的塑料袋子,到处都在有条不紊地流着无数支小瀑布的情景(像水电站似的)乍眼看去很吓人,会让每一个进来的顾客先吃一惊再买东西,但真的太管用,太方便了。
不像河那边木合斯家的商店,他们家也漏雨,但他们用了一堆小盆小罐什么的摆在地面上接水。接满后再不辞辛苦地把盆盆罐罐一只一只往外倒。麻烦倒也罢了,更麻烦的是,有顾客进来的时候,很难保证不会一脚踢翻一只摆在门边的罐子。并且来人很难保证不会因此吓一大跳。并且很难保证在跳的时候,不会踢翻另一只,另一只再碰倒另一只到最后,骨牌一样,整个房间里接水的罐儿非得全军覆没不可。再加上一片乱糟糟的“胡大!”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回过头来说我们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有一次,一个鼓鼓胀胀的塑料袋子不知怎么的突然裂开了,而我碰巧正站在那个袋子的正下方微笑着面对顾客→文¤人·¤·书·¤·屋←
还有一些夜里,每当帐篷顶篷又被风撕裂了一道缝(我家帐篷的顶篷是那种五彩的编织面料的塑料棚布,很薄,太阳晒久了就会变硬,变脆,所以很容易就会给椽木上没砍干净的树枝茬口戳出小洞来。而这些小洞又很容易顺着棚布的竖丝被风吹成大洞),雨水一串串淌了下来。我们嫌麻烦,死活也舍不得离开热被窝起来收拾它。牵塑料袋又太麻烦了,天又那么黑,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就摸索着,在床板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堆塑料袋子,左一块右一块拼凑着蒙在被子上——只要水不落到身上,管它落到哪里。天亮了再说吧。
那样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幸好还有塑料袋子呀,要不然的话今夜怎么过幸好塑料袋子是一种不透水的东西——这样看来,就觉得塑料实在太神奇了!平时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呢?它和这山野里任何一种天然生成的事物是多么的不同啊,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种雨穿不透的事情,它不愿融入万物,它是在抵挡着,抗拒着的。又想到那些过去年代的人们,他们没有塑料袋子又该怎么生活呢?他们完全坦曝在这个世界中,完全接受这个世界,就一定比我们更加畏惧世界吧?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内容,他们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下雨的时候,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用去。最主要的是,不用出去挑水了,天上的雨水就是最好的水。雨在最大的时候,几分钟就可以接满明晃晃的一大桶
那样的时候,从天到地全是水,铺天盖地地倾倒,几步之外就不能见人了。真是在哪儿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以我们家的这个小棚为中心、半径三四米那么大的一团白天好像黑夜,当然不至于黑到点灯的程度,但那样的阴沉狭窄,那样的寒冷——是只有黑夜才能带给人的感觉呀
雨小一点的时候,我们才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朦胧的山,高处黑压压的森林,还有不远处浑浊汹涌的河——它陡然高涨,水漫上河岸,一片一片向草地上漾开,使那河流看起来宽了十多米似的。近处的草也全浸在水里,与沼泽连成了一片。
就在那时,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闪进来一个人。他穿得又厚又笨,还套着很旧的,已经破了好几处的军用雨衣。他一进来就放下马鞭,从大口袋里掏出毛巾擦脸擦脖子,然后摘掉帽子,斜着抖动,倾倒出明晃晃的水。我们迎面感觉到他那一身的厚重的寒气,于是赶紧把热乎乎的煮鸡蛋介绍给他。他大喜,连忙掏出五毛钱放在柜台上,剥一颗吃了。吃完后,想了想,又慎重地掏出五毛钱,再剥了一颗。
他买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盐,又买了方糖茶叶袜子之类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还买了两双孩子的雨靴。
最后他数了数剩下的钱,又买了几颗熟鸡蛋,小心地揣在怀里。一定是给家人捎回去的。
他把这些物品小心地装进羊毛褡裢里,排得紧紧的,褡裢两边的重量都分均匀了。再用自己带来的一只厚麻袋把盐打好包,然后把褡裢往肩上一扛,拎上盐袋子,准备出发。我们连忙劝他坐一会儿再走,说不定过一会雨势就小了。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说雨太大了,如果一直不停的话,等天黑透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马不能赶夜路。于是还是走了。我们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冒着大雨把盐袋在马鞍后绑结实了,把褡裢挂好,取件旧外套盖一盖。然后翻身上马,很快消失进了我们看不到的雨幕深处。
然而过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沉暗浑沌的世界终于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虽然已是傍晚,但天色反而比白天时亮了许多,就像是今天的第二场天亮。我们都想到,这会儿归途上的那个牧人,一定勒了缰绳,放慢了速度。同时会松开沉重的雨衣,抬头舒畅地望一下天空
接着是风。雨季绵延了近两个月,七月底,终于全部的雨都下得干干净净。天空猛地放了晴,世界温暖,草原明亮。河水总浅下去,清下去了。草地也清爽了许多。我们又开始天天到河边打水,踩着青草很悠闲地晃荡着去,再踩着青草一口气急步拎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和邻居们打招呼,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新鲜喜悦的。
但是风来了。
风总在下午刮起来。而上午——几乎每一天的上午,万里无云,世界坦坦荡荡,太过平静。仿佛永远也不会有风。
而风起的时候,又总让人觉得世界其实本来如此——世界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风。我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头往高处看。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我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我的心在原地挣扎,也充满了想要过去的渴望。
森林朝那边起伏,河朝那边流。还可以想象到森林里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针叶都朝着那边指;河里的每一尾鱼,都头朝那边,在激流中深深地静止。
风通过沙依横布拉克,像是沙依横布拉克急剧地在世间奔驰。
我总是会在有风的时候想没风时候的情景——天上的云一缕一缕的,是飘动的。而此时,那云却是一道一道的,流逝一般飞快地移动。
草原鼓胀着力量,草原上的每一株草都在风中,顺着风势迅速生长。
还有我的家,我看到我们那片帐篷区里的每一顶毡房都在颤抖,每一座帐篷都鼓得圆圆的,随时准备拔地而起。那地底深处被我们埋下的撑起帐篷的桩子,它也没能躲过风。它在深处,丈量着风的无可丈量。并且只有它丈量出来了,它被连根拔起我远远地看到我们家的顶篷又一次被掀开,又有一大块塑料布给吹走了,我妈和我外婆在风中一前一后地追赶。
我看到我家鸡圈上到处系着的,罩着的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碎布条、还有塑料纸什么的,呼啦啦地剧烈晃动。有的会突然冲天而起,逐风狂奔而去。
风还把遥远地方的雨吹来了。突然洒一阵雨点过来,几秒钟后又突然只剩下风干净地吹。
风在每个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缓和一些。一直到夜里才会渐渐宁静下来。直到更为平静温和的清晨。
但是,有一些深夜里也会刮风。夜里的风比起白天的风,内容更黑暗,更拥挤,更焦虑。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各自黑黑地裹在各自的被窝里,不知道此时只是正在刮风,还是世界的最后时刻正在到来。
风夹着碎雨不时地从帐篷裂开的缝隙里灌进来,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在那一处扯开一条床单进行阻挡。我们紧裹棉被,蜷在那面床单下的黑暗中,深深地闭上眼睛。这风雨之夜,只有身边躺着的那人最为宁静。仔细地听了又听,她都没有一点动静。
一股股碎风从上方床单后卷着旋儿刮进来,吹进一阵细密的、蒙蒙的水汽。于是总有一团潮湿,凉乎乎地罩在枕头上方,睡到后来,脸庞都湿润了,不用摸也知道摸起来肯定黏糊糊的。
半夜里的风刮着刮着,突然间会猛地暴躁起来——似乎这样的风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似乎这样的风刮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能找到到了后半夜,帐篷一阵急剧地抖动,风开始不分东南西北地乱吹乱刮,先是从上往下吹,再从下往上吹。我们的帐篷顶篷不时猛地鼓胀起来,要鼓破似的(实际上已经由此鼓破很多次了),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地,“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重地塌下来,紧贴在椽木上。
撑起帐篷的桩子、柱子、檩子、椽木到处都在嘎吱嘎吱乱响,货架晃来晃去。每一阵篷布被风猛烈掀动的“哗啦”声,都紧贴耳膜,逼进心底。并且,这样的响动越来越密集,声势越来越浩大我裹着被子坐起来,大声地喊出声:“妈妈——怎么了?!”
——几乎就在同时,风猛地一下子就熄灭了!风听到我说话了!我们全部静下来,不知为什么而害怕。世界也静下来,风停了,帐篷被撼动时的余颤还在兀自进行,并沿着远一些的地方有一阵没一阵地消失。风真的停了。河流和森林的轰鸣声平稳清晰地遥遥传来。风做梦一样地停了。虽然帐篷的篷布还在喘息似的轻轻抖动。风停了。我感觉到我妈也在黑暗中的另一个角落坐了起来。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很久,在帐篷的另一边,我外婆清晰地说:
“你们听——”
我们仔细地听,一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那不是风。我们像是失忆了一般,刹那间不能进行辨别。头顶的篷布上有一道不久前被风吹裂的缝隙,正大大地敞着。虽然四下漆黑,我们看不到那道缝,但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像是风的风,正冰凉地、缓慢地、悠长地,从那一处长驱直入。
直到最后,有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脸上原来是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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