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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多的所谓经验就只是直觉而已了。她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四下一望,就能断定脚下起伏浩瀚的山野中的哪一点会暗生木耳。
我们把木耳摊开在帐篷门口晾晒,看着它们由水汪汪的一团,渐渐缩小,最后紧紧簇着,焉了,干了。并由褐色成为黑色。
来店时买东西的牧人看到了,都问这是什么?
我们说:“这个嘛,好东西嘛,很好吃的东西!”
他们就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心里一定在想:汉人的花样真多
牧人们的食物似乎永远都只是牛羊肉、奶制品、面粉、盐和茶叶。简单,足够满足需要,并且永远没有浪费。吃着这样的食物长大的孩子,健康,喜悦,害羞,眼睛闪闪发光。
我们的食物也简单,面食、大米、清油和充足的干菜。又因为除了这些,实在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也没什么额外的想法。
但是木耳出现了。
牧人们永远比我们更熟悉深山。没过几天,当他们再来的时候,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这种东西给我们看:“是这个吗?你们要吗?”
我妈非常高兴,把他们好好地夸奖了一番,然后很大方地掏钱买了下来。令他们吃惊又感激。
我知道我妈想干什么了但是,靠这个赚钱的话实在是太不踏实了!要知道,这山里刚刚开始有木耳的呀,除了我们这些亲眼看到的人,说出去谁信呢,能卖给谁去呢?外面的人多聪明啊,我们不可能拿着木耳凭空告诉别人:“真的不骗你,这真的是大山的特产,以前谁也不知道它是因为以前它从来不曾有过”
尽管很明显的,这种总是牵连着树皮和干苔藓的木耳的确和平时吃的那种人工培植的大不一样。人工木耳煮出来是脆的,而这种野生的则绵软柔韧。人工木耳只需泡一小会儿工夫就发起来了,野生的却得泡一整夜。
而且,比起人工木耳,这种木耳更有一股子野生菌类才有的鲜味,炒菜的时候,不用放味精,也不用放肉,一点点盐和油就可以使它美味无比。
那时候,除了牧人之外,没有适当的理由或者没办边境通行证的话,很难被允许随意出入林区边境地带。于是知道这山里有木耳的,还只是很少的一些人:伐木工人、宝石矿工人、非法的淘金人、扒云母渣子的,他们采摘也只为给自己家里人尝尝鲜而已。
有一天,当晾干的木耳攒够了六公斤时(平均十一公斤湿的才能出一公斤干货),我妈把它们分成六个塑料袋子装了,又因为害怕挤碎,她又把这六只袋子小心放进两只大纸壳箱子里。仔细地用绳子捆好。
然后她一手拎一只箱子,去山脚下的土路边等车。大约半上午时,终于等到一辆伐木点拉木头的卡车。我站在路基下的沼泽中,一直目送卡车远去,直到消失在山路拐弯处。
下一趟山,来回得花百十块钱呢。那么木耳又能卖多少钱?问题是木耳能卖出去吗?离沙依横布拉克最近的聚居点是距此几十公里处的“桥头”。那一带只住着有限的几户林场职工和一些内地打工者的家属,他们需要木耳吗?
我和外婆随便弄了点东西吃了,一整天都在等她回家。那天,一个顾客也没有。我便不时离开帐篷,走到土路上,有好几次沿着路走了很远,希望能够迎面接上她。
后来我们都以为她当天不会回来了,虽然她不在的时候很害怕,但还是像平时一样放下帐篷帘子,早早熄了马灯铺床睡觉。
凌晨时分帐篷突然哗啦啦响了起来。我们吓坏了,以为是牛,又想到其他一些更坏的情形,外婆死活不让我起身去看。这时却听到妈妈叫我的声音。想不到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六公斤木耳全卖了出去,一公斤八十块(和人工木耳的价格一样),一共四百八十块钱。
刚开始时,的确和我想的一样,没人觉得这木耳有什么特别,也没人觉得有非买不可的必要。于是我妈很失望,甚至很难过——白花了搭车的路费钱和采木耳的精力。
于是她就坐在桥头边上的路口上等待回来的顺路车,等了一下午也没有一辆卡车路过。傍晚时分,突然跑来一个人到桥边找到她,一口气买下了四公斤。他是林场的一个职工,当我妈离开桥头后,大家都开始议论“一个女人刚刚来卖野木耳“的事,他听说后便立刻找了过来。大约那人知道木耳的事情并了解它的好处吧。幸好一直都没有车,我妈还没来得及走掉。
我妈帮他把木耳送到家,那人又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买主,那个人又把剩下的两公斤也买下了。
我妈得意坏了,高兴得简直想步行几十公里山路回家。但当时已经很晚了,可能再也不会有车了。但她又不放心我和我外婆两个在山里,于是继续坐在那个大木头桥的桥边等着。一直等到夜深,才有一辆倒黑木头的无照车偷偷摸摸路过,把她带上山来。
于是那个夏天突然漫长起来,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弄了多少木耳。我每天早早地起来给她准备好食物,送她出门。然后在门口摊开昨天带回的木耳晾晒,并不时收购牧人陆陆续续送来的木耳。觉得天色差不多了,就做好晚饭等她回家。
那时我已经很熟悉这门生意了,用手一摸,就能判断出是几成干,然后估出皆大欢喜的收购价。
来卖木耳的大多是小孩子,每人出手的数量也不多,都是用手帕包住的一小团。原先这些孩子们天天都往我们家送鱼卖的,但是自从发现“喀拉蘑菇”这条财路后,就再也不用那么辛辛苦苦地钓鱼了。
卖木耳的牧人里,有个叫热西达的。虽然不像小孩子们那样来得勤,但每一次,都会送来一大包,远远超过其他前来卖木耳的牧人。估计他放羊的那片山头木耳一定很多。我妈就千方百计套问他们家毡房子扎在哪一块,但回答很让人失望,骑马的话,离这里还有四个钟头的路程
我们都很喜欢热西达,他是一个诚实温和的人,而且总是很信任我们,无论我们付给多少钱都很满意。大概他也从来没指望过这种野生的——如同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能发什么财,只当是意外的收入而已吧。
虽然木耳这么能赚钱,但我们却说服不了更多的人干这个了。
那天晒木耳时,西面沟里过来的阿勒马斯恰好骑马路过。他掉转马头,过来瞅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们就罗里啰唆解释了半天。他又问:“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们又很努力地解释了一会儿。
“哦,”他说:“我们那里多得很呢。”
我们大喜,让他下次多带点来,然后报出诱人的价格。谁知这老头听了只是用鼻子哼了个“不”字,淡淡说:“这样的事情,还让孩子们去玩吧。”然后打马走了。
据说在更早的时候,哈萨克有一个传统礼俗是:自家放养的牛羊马驼,都只是作为供自己、朋友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的,是不可以作为商品出售来谋取额外利益。也就是说,要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突然走上门了,他会立刻为这人宰只羊,慷慨地款待他;但是,若是对方要出钱买牛买羊的话,出再多的钱也不会卖。
虽然到了如今,这种礼俗在大时代的冲击下早就所剩无几了。但那种忍抑欲望的古老精神是不是仍然不着痕迹地深埋在这个民族的心灵中?
有一则近些年发生的故事是:一个到夏牧场收购活羊的商人,看中了一家牧人的一头大尾羊,但报出的价格主人不满意,于是双方开始讨价还价,一直折腾到天黑双方都不松口,商人只好留宿一夜,隔天再启程。结果到了晚宴时,主人直接就把那只被争执了一整天的大尾羊宰杀待客了。
我妈每攒够一定数量的木耳就下山一次。那时候几乎桥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沙依横布拉克有一个做生意的女人能弄到真正的野木耳。所以每到我妈下山的那一天,买木耳的人闻风而至。到后来简直是跟抢一样。抢不到的人就四处打听,不辞辛苦进山找到我家的店上门购买。后来我们就涨到了一百块钱一公斤。
那时候,除了我们以外,另外又有一些汉人也开始专门采木耳出售了。如伐木点的工人呀,云母矿上打工的呀,还有一些林场职工的家属们。
开始只是为近水楼台,工作之余往林子里到处瞅瞅,好赚个零花钱。到了后来,就开始有人专职干这个了。到秋天我们下山之前的最后半个月里,采木耳的人每天都能碰到一两个,挎着编织袋,穿着胶靴。至于他们采过的痕迹,更是伴随着编织袋的碎布片满了这附近的每一片林子。
编织袋也是进入大山的新事物之一吧。这种五彩斑斓的塑料袋子,实在太适用于采木耳了。轻巧易携、容量大,并不需要有多么结实。又很便宜的,用坏了就随手扔弃再重买一个就是了。
而这种一次性的东西哪里经得起原先的那种生活呢?那些羊毛捻线、煮染漂色后编织的褡裢,有精美对称的图案,像装饰品似的稳妥置放在家庭里,以很多年、很多年的时光,与毡房主人相耗持着,充满了记忆一般存在于生活的角落之中它所满足的不仅仅是一次又一次的被使用吧?
林区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我们不得不拆了帐篷下山了。这一年,我们再也没有跟着牧业继续南下,而是留在了几十公里外的桥头过冬。
第二年春末,叔叔和妹妹从内地来到了新疆。
到了如今,似乎越来越多的农民都不愿意种地了。特别是年轻人,谁不想出去呢?去到更丰富更热闹的世界里以寻求生活的另外可能性。种地又辛苦,又寂寞,春耕秋收,岁月无边。尤其当那么多的身边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村庄里空空荡荡,旧房子歪斜在老竹林里,老人去世,孩子离家,剩下的人在漆黑无边的夜里独自面对着满是雪花点的黑白旧电视,是不是渐渐地也萌生起离开的想法了?
可是他们经过漫长繁华的历程,却来到了和家乡一样偏远孤僻的新疆大地。
我叔叔剃着光头,趿着破拖鞋,挑着担子——那是他们所有的行李:一头挑着一床红花绿叶、又瓷又硬的老棉花被,另一头挑着几公斤花生米和一大包碎饼干。我妹妹的塑料凉鞋比她的脚短两公分,衬衣袖子却比她的指尖长十公分。
他们都很高兴,终于来到新疆了,终于有好日子过了。但除了种地,除了干力气活,还会做些其他的什么事呢。于是一听说到木耳的事,便立刻踌躇满志起来。
这一年我们上山之前,花了很长时间为木耳的事做了各种各样的考虑和准备。既然人手多了,就可以两个人守店,三个人专门弄木耳。为此我妈还专门跑到附近的边防站将贴在那里的一张当地山形地图狠狠研究了好几次。
因为我家头一年卖木耳卖出了名,以至于这次上山前,好多人都到我家来打招呼,要我们下山后一定得至少留一公斤木耳给他。
还有的人专门从可可托海赶来订购。后来甚至富蕴县也有人专门跑来打问了。
就在我们上山的前几天,一辆漂亮而又结实的越野车也开进了桥头,四处打听要收木耳。他们是乌鲁木齐的人。
木耳的消息怎么就一下子传播得这么快呢?可能它真的是好东西吧。可是它的好处能有多少呢?那些人大量买下了木耳,他们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因此木耳除了好吃以外,一定还有我们所不知的用途。
虽然那么多的木耳都是通过我们的双手进入人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