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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舆心想:“子桑恐怕断粮了吧!”便将自己仅有的够一顿饭的粟煮熟,用荷叶包好,揣在怀中,冒着大雨来看子桑。
他来到子桑门口,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里边唱歌。
他推门进去一看,子桑已饿得面色发灰,精疲力竭。但是,他心闲意定,逍遥自得,在几案前一边鼓琴,一边唱歌。
歌曰:
父邪?(难道是父吗?)
母邪?(难道是母吗?)
天乎?(难道是天吗?)
人乎?(难道是人吗?)
他那沙哑的嗓音犹如破锣,忽而急促,忽而舒缓。歌声就象从地底下发出,细微不堪,好象那瘦弱的身体连这毫无分量的声音也负担不起了。
子舆过去,将饭从怀中掏出,放在几案上。子桑也不说声谢谢,便狼吞虎咽似的大嚼起来。
等子桑吃完,子舆问道:
“你为什么唱这样的歌?其意为何?”
“这几天,大雨飘泼,我饿得头晕眼花,但是,我想,是谁让我如此贫困呢?我思索了几天,也得不到答案。父母亲难道想让我如此贫困吗?不会。天地之德,浩荡无私,因此,天地也不会单单让我贫困。
“最后,我没有办法,只有将这归之于命。命,一切都是命!”
说着,又鼓琴唱了起来。
父邪?
母邪?
子舆也情不自禁地拍手击节而和:
天乎!
人乎!
雨在哗哗地下着。两位真人在茅屋之中,反复唱着这支简单的歌曲。在他们心中,有一种精神在鼓荡着,给他们无穷的力量。
四
“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六篇文章写完之后,庄周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著书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天晚饭时,庄周与蔺且把酒论文,兴高采烈,不知不觉喝多了。
“世人若读了我这六篇文章,并能从中领会其真意,定能神游于六合之外!”庄周得意地说。
“是啊!先生,这六篇文章,分而观之,若明珠落地,闪闪发光;合而读之,若大江东流,一气而下。真乃天下之至文!”
“我庄周今生今世,不材无用,唯有这六篇文章传世,也不枉当一回人”
话还没有说完,便呼呼睡着了。
恍惚之中,庄周来到了魏王的宫廷之中。魏王端坐在几案前,好象没有看见庄周。他手中拿着一把宝剑,对侍立一旁的文武大臣发号施令:
“集合全国所有的军队,向齐楚两国,同时开战!”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庭中回响。
顷刻间;中原大地上,血流成河,尸骨遍野。
庄周掏出怀中的书,对魏王说:
“请大王一读!”
魏王转过头去,口中说:
“那里边,没写如何做帝王!”
忽然来了一阵轻风,又将庄周吹向鲁国首都曲阜的馆舍。
鲁侯鄙夷地看着庄周,说:
“先生,鲁国的士人又穿起了儒服,我还要以仁义礼智,作为长治久安之方!”
于是,鲁国的老百姓面目痴呆地互相拱手行礼,洙泗河畔,颂经之声不绝于耳。
庄周又掏出怀中的书,对鲁侯说:
“请大王一读!”
鲁侯转过头去,口中说:
“那里边,没写如何做帝王!”
“帝王!帝王!为什么都要做帝王!”庄周气愤地大声呼喊。
“我们就是要做帝王!”
“帝王!”
“帝王!”
大大小小的君侯们,对着庄周怒吼。
“什么帝王,你们都是混蛋!”
庄周也不示弱。
“杀死他!杀死他!”
“烧了他的书!烧了他的书!”
一群青面獠牙的刀斧手将庄周逼到万丈悬崖前,口中恶狠狠地叫着。那刀就要砍在庄周的头上了,他惨叫一声:
“啊!”
“你醒醒!你怎么了?”颜玉抓住他的手,口中叫着他的名字:“庄周!这是在家中。”
“我做了一个恶梦。”庄周惊魂未定,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你好长时间都不做梦了,今天是怎么了?”
“我的书不能结束,我还要写一篇。”说着,他披衣下床,点上灯,展开帛,陷入了沉思。
颜玉见他这样着急,也就由他去了。
是啊,我的书中没写如何做帝王。上起大国的君侯,下至小国的大夫,哪个不梦想自己当上帝王呢?而我庄周却犯了一个大错误,竟然将帝王之术忘记了。这也难怪,因为我从来就不承认帝王是合乎天道的东西。
但是,天下之人,尤其是诸国的君侯们,帝王意识是非常浓厚的。他们都想如天帝那样,将天下的版图、天下的财富、天下的人民都作为自己的私有物,握在自己的手掌上。
不是吗,他们还没有统一天下,就纷纷自封为“王”了,而且,秦国与齐国,还自称为“西帝”、“东帝”。而那些摇舌鼓唇的策士们,也整天将“纵则秦帝、衡则楚王”挂在嘴上。
帝王,帝王,帝王真是救世主吗?什么样的人才能当上帝王?什么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帝王并不是救世主,想当帝王的人当不了帝王,没有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庄周在心中自问自答。
但是,事实上,天下之人的命运却掌握在那些整天做着帝王梦的国君们手中。他们可以发动战争,让百姓的躯体惨死在刀枪之下;他们可以提倡仁礼,让士人的生命消耗在经书之中。
应该专写一篇关于帝王的文章。这么想着,庄周又拟定了第七篇的题目:“应帝王。”
东方已经发白。一个夜晚,庄周在沉思中度过。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却伏案而睡了。
蔺且每天都起得很早,他要乘太阳还不毒热的时候,到外面去打葛草。
他路过庄周房间的窗户时,见庄周伏案而睡,觉得很奇怪。他进屋一看,几案上展着绢帛,上面只有三个字:“应帝王”。
颜玉也已起床,她对蔺且说:
“你的师傅,可真是天下第一的怪人。半夜里从梦中醒来,要写文章,却只写了三个字就伏案而睡了。”
庄周被颜玉的说话声惊醒了。他抬起头,指着“应帝王”三字对蔺且说:
“这是第七篇的题目。”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怎么又要加一篇什么帝王的文章!”
蔺且似乎有些不快。
于是,庄周将昨晚的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蔺且。然后说:
“吹不散乌云,就见不了明媚的阳光;搬不开石头,就走不了平坦的大路。帝王是乌云,帝王是石头。我们虽然痛恨他,但是,他却是道术之大敌。”
“可是,您却要写‘应帝王’,而不是‘灭帝王’。”
“这正是我文章的高妙所在。我所谓应为帝王者,却是无帝王。”
于是,蔺且便出门干活去了,庄周提笔写道:
齧缺向王倪问帝王之术,四问而四不知。齧缺高兴地跳了起来,跑来告诉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今天才知道王倪的品性吗?我来告诉你帝王之术。”
有虞氏这样的帝王,不如泰氏这样的帝王。有虞氏虽然不发动战争,天下一片安定,但是,他还用仁义礼智来教育人,表面上看起来让人们过着人的生活,实际上,仁义礼智束缚了人的天性,因此,那时的人,都是非人。
泰氏,他睡觉的时候安然无梦,他醒来的时候无知无欲。百姓呼之为牛,他点头答应,百姓呼之为马,他点头答应。他率性任真,品德高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有礼义廉耻的教条,但是,他们过的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这个故事,是针对那些企图以仁义礼智来治天下的“帝王”写的。庄周又想起了那些专横独断的“帝王”。于是,他又编了一个故事:
这天,肩吾遇到了狂接舆。狂接舆听说肩吾向日中始学习了帝王之术,便问道:
“日中始对你讲了些什么?”
肩吾说:“日中始告诉我,统治百姓的人,只要凭自己的好恶制定出经式法度,百姓谁敢不听从呢?”
狂接舆说:“此乃自我欺骗的德性。用这种方法来治理天下,就象要在大海中凿出一条河来,要让蚊子负起一座大山。
“真正的圣治,是治理百姓的心性,而不是约束他们的行动。让他们凭着自己的天性去行动,让他们干自己能干的事、想干的事。
“鸟儿见到矰戈之害,就高飞于空中以避之,耗子见到熏凿之患,就深藏于神丘之下以躲之。百姓见到严刑酷法,就跑到深山老林中以躲避。
“你难道连鸟鼠都能懂的道理也不懂吗?”
写到这儿,庄周的笔下又流出另外一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天根的人在殷阳之地游玩,这天,他来到蓼水之上,正好碰见了一个名叫无名人的人。
天根向无名人问道:“治天下之术如何?”
无名人一听,不耐烦地说:“走开!你这个鄙卑的小人,怎么问起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了,也不嫌烦人!
“我将与造物者为友,骑着那莽眇之鸟,飞到六合之外,来到天何有之乡游玩,居住在圹壤之野。你却用治天下这种肮脏的事情来打挠我。真烦人!”
天根不但没有走开,反而又问了一遍。
无名人说:“你游心于冲淡之境,合气于虚静之域。让万物万民顺其自然而行,不要用你的一己之私心去限制他们,天下自然大治。”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应为帝王呢?庄周不由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个浑沌之神。
浑沌,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不会说。外界事物对它没有任何诱惑力,它的内心也没有支配外物的欲望。
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它。它是整体,它是永恒。
但是,魔鬼却破坏了这整体,破坏了这永恒。它看见了世界,却失去了自我。世界得到了它,却失掉了平衡。从此之后,世界上有了知识,有了是非,有了不平等,有了悲哀与痛苦。
浑沌兮,归来!
想到这里,庄周怀着惋惜的心情,写下了最后一个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的帝王叫做儵,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之地的帝王叫浑沌。儵与忽有一天共同来到浑沌的地盘游玩,浑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儵与忽想报答浑沌对他们的恩德,互相商议说:“其他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窍,用来视、听、食、息,而惟独浑沌没有。我们应该替他凿开这七窍。”儵与忽每天凿一窍,第七天时,七窍俱全,而浑沌已死。)
这不仅是一种惋惜,而且是一种期望。
他期望浑沌这样的帝王再生,也期望儵忽这样的帝王灭亡。
七窍开而浑沌死!
七窍合而浑沌活!
这浑沌的寓言,就成了庄周的绝笔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