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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去找队长。
队长代二正在屋里抽烟,他的个头比以前更矮了,身体却胖得像个碾子。他在沙洼洼代家这辈里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代二。时间一长,连大号是啥也忘了。以前都是背地里叫他代二,包产到户好几年之后,才有人敢当面叫他代二。现在都一家一户了,你一个鸡巴队长,能管得了谁哇?
但天旱了,人们还是觉得应该来找一找队长。队长代二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这场持续的干旱瘦下来。
来人说:“代队长,天这样旱下去,咱们沙洼洼会绝收的。”
代二说:“地是各家的,绝收了也不是你我一家,绝收就绝收去。”
来人说:“代二,你是队长,你咋能这么说哩。”
代二说:“你们都敢当面叫我代二了,我还是个队长?球——我是个啥鸡巴队长。”
说完,代二又接着抽烟去了。
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
他语重心长地对代二说:
“队长,你该做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沙洼洼就完啦。你必须带领我们重新把水弄下来,不能叫他们上游的人淹死,把我们下游的人旱死。”
代二依旧抽他的烟,抽进去,然后用最响亮的声音往外吐。
嘭,一口。
嘭;又一口。
接着,又来了一个人。
他一进来就说:
“代二,你他妈的再不要抽烟了。”
代二使劲咂了两口,把吸进去的烟从双唇撮成的圆洞里吐出去,眯了眯眼睛,又睁开,连续挤巴了几下,朝房顶上望了望。接着,所有来代二家的人都朝代二家房顶上望了一眼。队长家的房檐上新近压了一层红艳艳的新砖,看上去显得很耀眼,很威严。
看了一阵,代二又抽起烟来。
这会儿,又进来一个人。他一看代二坐在房檐下漠然地抽烟就火冒三丈,所以他一说话,声音差一点就把嗓子扯开一道口子。
“代二你他妈是队长你还能消消停停坐得住?天旱了一月多了你他妈还能坐得住?集体的事情你管不管啦?沙洼洼的庄稼旱死了你管不管?你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你他妈大家的事情还管不管了?你他妈的管不管人民的死活啊?”
来人一口气说完了,似乎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过于激烈,他看见代二拿眼睛瞅着他,心里便掠过一丝恐惧。
来人于是不好意思地在自己脸上胡乱抓了一把,又嘿嘿笑了两声。他先是朝代二嘿嘿了两声,又回过头向另外两个皮肤和他一样黝黑的男人嘿嘿了两声。
他觉得他这样,应该差不多算是给代二赔过礼道过歉了。
代二把一支烟抽到指头已经夹不住的时候,又拾起一根草叶夹住,抽到快要烫着嘴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将那枚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烟屁股扔在了地上,用他肥大的脚板来回蹭了蹭。
蹭完了,代二抬起头来,把两只胖手掌搭在膝盖上,用眼睛瞅着面前的几个男人说:
“你们还认我是个队长?”
“那当然,我们从来都认你这个队长。”
代二又说:
“你们说我不管集体的事?”
他们说:
“你是应该操心一下了。”
代二突然很生气地说:
“现在他妈的连集体都没有了哪还有啥集体的事?现在你们的庄稼旱了,我地里的庄稼也旱了,你们叫我管,可是你们谁肯听我说的话?”
代二说完,又去抽烟,这才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几个男人对视了一下,然后说:
“队长,我们听你的,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你发话吧,咋办?”
代二说:“你们真听,真还认我这个队长?”
他们说:“真听,谁不听谁是丫头养的。”
代二心里的高兴立刻溢到了脸上,他站起来对面前几个和自己一样被天旱愁老了的男人说:
“听就好办。那我们去上游要水,要不来就抢,打死上游那伙丫头养的。这么吧,咱们每户出一个棒劳力,谁家不出人,我们就去铲谁家的麦地。谁如果不去铲谁家的麦地,我们也把谁家的麦地铲了。球的,就这话。”
他们齐声说:
“行哩,就这。”
挂在村街中央歪脖柳树上的那截铁管子,一早就被代二用一根铁棍敲响了。
头天晚上,代二的要水计划已经传达到了各家各户,大家都觉得沙洼洼这个已经包产到户好几年的生产队,又有集体了。有集体好啊,有集体好多事情就有了盼头了。如果没有集体,谁知道这天还要旱到几时?现在集体又有了,人们一下子便沉浸在干旱将要结束的喜悦当中,心都几乎笑出窟窿来了。
这时候,并没有一个人出来提醒大家不要笑得太早。如果不小心把心给笑烂了,到了开始流血流脓的时候,可就难受了。
代二站在大柳树一条外露的粗根上,看着每户一个棒劳力都到了,连瞎子马善仁也一手拿着铁锨一手拿着那根探路的木棒来了,他的神情便有几分激动。他的眼睛竟然潮了一下,跟着五官以鼻子为中心向里一挤,突然想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刚要开口,却发现好几年不在人前面吆喝,竟然已经变得不好意思开口了。
犹豫了片刻,代二扭了几下头,定了定神,挥挥手说:
“乡亲们,毛主席说,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都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现在我们沙洼洼出现了多年不遇的旱灾,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就有可能绝收了。绝收了我们说不定就得逃荒要饭。所以,今天我们组成了一支要水的队伍,我们的这支队伍,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利益工作的。水要不来,我们就抢,抢不来,我们就打,打倒一个掼个平跤,打倒两个咱赚一个。大家请看,马善仁同志,一个已经双目失明,身上连肉都没有多少的干老汉,连他也来一心一意地为着人民了。”
刘歪脖从人群里仰起脖子说:
“队长,聚众闹事可是要法办的。”
代二翻了刘歪脖一眼,没理他的茬。
老王、老吕他们都大声朝刘歪脖声讨:
“你妈个巴子的,怕死就不要革命了。”
马上有人跟上说:
“就是,怕死你就不要革命了。”
他们又说:“歪脖子天生一个叛徒相。”
众人的话石头一样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刘歪脖一看情况不妙,又不敢说自己不去,就说:
“对,对对,咱们这是去要水,不是闹事。我啥也不说了,就当我刚才是放了一个屁。我啥也不说了,行不?就当我是放了一个臭屁。”
代二收回放出去的目光,朝柳树根部响亮地吐了一口。
接着老王、老吕他们也各自吐了一口,接下来所有的人都朝什么地方吐了一口,呸呸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响成一片。
沙洼洼的要水队伍就这样出发了,他们沿着村边那条已经干了的河,踩着河滩上日渐稀少的绿草溯流而上。他们每人肩上都扛了一把铁锨。马善仁有些吃力地跟在队伍后面,探路棒的一头握在他兄弟马德仁手里,看上去他就像被人牵着的一头牲口。
要水队伍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拿锨,什么家伙也没有拿,他就是代二。代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时地回头扯开嗓门吼一声,完全是那种咄咄逼人的腔调。
“走哇,都快走哇!”他说。
“你们他妈的快些走哇。”他又说。
“快——快——”
“马善仁给绊了一下,摔倒了。”有人说。
“马善仁站起来了。”又有人说。
太阳从东方的天边哧溜一下就弹了出来,光线被一丝细风抖落,一束一束掷向地面。天旱的时候,天上总也盼不来一片云彩。
马三多怀里抱着刘巧兰的儿子马嘟嘟,三头羊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它们像三个行走在城市大街上的阔人,阳光下,它们的毛色看上去白得有些耀眼,腿像从棉花里伸出来的几根粗细均匀的木棒。羊和马三多的脚步纠缠在一起,穿过空寂的洒满阳光的村街,羊偶尔伸出贪婪的嘴巴,揪下路边的几片树叶,然后若无其事地边走边嚼,就像城里的闲人,走在街上,一边溜逛,一边嘴里不停地吃着瓜子之类的玩意儿。它们全没把这个少有的旱年当一回事。
小白领着它的两个孩子,永远行走在绿莹莹的草滩上。它们吃着鲜嫩的青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一切,对于它们来说,与去年或以前的许多年份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是羊,所以它们永远也不会有人一样深远的忧虑。
在这个夏日的草滩上,同样没有忧虑的还有马三多。
羊吃草的时候,马三多就坐在一片毡子上哄着马嘟嘟玩。马嘟嘟已经会笑了,马上就会跑了,这让马三多非常高兴。天旱似乎与他无关,这里的草被羊吃光了,他就领着它们到另外的地方去吃。这条河太长了,河滩也太宽了,它的下游总是有比上游更好的草长在两岸的沙地上。
小白和刘巧兰同时分娩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它吃着肥美的青草,渐渐疏远了母亲的乳汁。仿佛小白胯下那对丰腴的大乳房从来都是与它无关的。
夏天的日子里,小白吃了青草,乳汁变得无比充盈。有时候小白给憋疼了,就主动跑到马嘟嘟跟前,让他尽情吮吸。马嘟嘟的小屁股坐在草地上,两只白嫩的小手拨弄着小白的大妞妞,有力的嘴唇含住小白大枣般的乳头。很多时候,小白都对马嘟嘟这种轻描淡写的动作表示出不满,回过头用嘴拱他的脚心。这样一来,马嘟嘟索性甩开乳头,滚倒在草地上咯咯地笑了。
笑声告诉小白和马三多,他已经吃得很饱了。
这时候,马三多也躺在草地上笑了。
小白也笑了。
小白笑的时候不会发出声音,而是把眼睛朝上一挤,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表情由慈爱渐渐变得安详。总之小白的表情是异常幸福的,青草被它一棵棵吃进肚子里,它的嘴唇被青草的汁液染成了绿色,像有意涂了一层带着生命原色的唇彩。这些,就是母羊小白夏天全部的生活。
要吃午饭的时候,马三多拉着小白抱着马嘟嘟回家去了。
这个中午;对马三多来说是一个具有非常意义的中午,他知道他爹马善仁跟着队长代二去上游要水了,午饭他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往常总是他爹动嘴他动手,一锅饭就会有条不紊地端到碗里。今天没有马善仁慢腾腾的声音指挥他了,面对油黑发亮的锅台,马三多就显得手足无措。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像有千万根麻线头触动着他厚重的脑壳。他突然憎恨起什么来了,这股猛然升起的憎恨使他心中燃起了无比急促的火苗,他已经能够听到他的胸腔在这个夏日正午被无名之火烧灼的声音了。
马三多喘着粗气从厨房里走出来,又到西屋里看了眼躺在床上已经睡熟的马嘟嘟。这就是那张他曾经和刘巧兰一起睡过的大床,现在她的儿子正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一张大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空旷啊!马三多被马嘟嘟清澈的鼾声感染了,他想躺下睡上一觉,但他的肚子分明感到饿了。一感到饿,肚皮就向后背那里紧紧地靠了过去,与后背上的骨头贴在一起,五脏六腑都有被揪被撕的感觉。马三多意识到,自己要紧办的事不是去睡觉,而是尽快地填饱肚子。他重新回到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