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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谁不知道沙洼洼有个马三多啊,听说你找了好几个女人是不是?听说你生了一大堆娃是不是?听说你的娃一个比一个聪明是不是?都考上学了是不是?都当城里人了是不是?”
马三多笑了笑,开始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老大和老二,都中专毕业了,他们已经在县城上班了。他们每个星期天,都要坐班车从县城回来看我。”
他们说:“噢——唷——啧啧——”
他们又说:“那他们已经是城里人了是不是?”
马三多笑了笑说:
“那是当然的!他们从上中专的那一天起,户口就转到城里去了。也就是说,他们早就是城里人了。”
他们又啧啧赞叹了几声。
马三多用手指了指身后站着的马大洋,又说:
“这个就是我的老大,他叫马大洋。”
他们把羡慕的目光雨点一样洒在了马大洋身上。
马三多看见马小香把头拧过去用鼻子哼了一声的时候,就抬手指了指她,对大家说:
“这个是老二,她叫马小香,她是师范毕业的。”
他们的目光一家伙收起来,又亮闪闪地扑到了马小香身上。马小香很忸怩地笑了一下,露出了两排米粒般又白又整齐的碎牙。她仰起头对他们说:
“我哥在县政府上班,我在县城中学教书。”
马小香一说话,他们的目光一下子就像刀子一样插到她的身上去了,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已经成了城里人的女娃子,他们和她说一说话,都感到十分惬意!
他们说:“你哥在县里是在当干部吧!你在城里是当老师吧!啊呀,不得了,真的了不得。”
马小香一边用手撕着麻袋角,一边细声说:
“其实吧,县城也不是啥大城市。”
他们说:“总比我们乡里好吧,总比你们沙洼洼好吧!”
他们又说:“当干部当教师,总比我们当农民好吧,旱涝保收,月月有个麦儿黄,总比我们农民连余粮都卖不掉好吧!”
听到这里,马三多惶惶地扭过头来问:
“你是说,这些粮食会卖不掉?”
他们说:“国家的粮库收满了,人家就不收了,这几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又说:“这几年粮食太多了,粮食一年一年地丰收,粮多了,就像土像沙子一样,不值钱了。”
正说哩,从粮站的大门口走出一个穿防尘褂的男人,他站到一个人的麻袋上扯开嗓子大声说:
“乡亲们,粮站实在没地方存粮了,今天只能收到这里。你们都把粮食拉回去吧,等我们把粮食调出去一些,我们再敞开收购你们的余粮,好不好?”
说完这个人也不等有人回答,就从麻袋上跳下去,关上粮站的铁大门,卡了根铁闩把门锁上了。长长的卖粮车队给堵在了外面,就像长龙被剁掉了头,身子便一截一截地乱了,打着摆,心酸地散开。
粮食多了,粮站看上去就小了。
大家站在粮站门上等了一阵,或者抽了一支烟,或者吃了几口馍,就转身拾掇上粮车回去了。
马大洋望着放在架子车上的四只胖墩墩的麻袋,惆怅地说:
“爹,还要把麦子拉回去呀!”
马三多把手心里的几颗馍馍渣扬起来,呼的一声吸到嘴里,用手在嘴唇上抹了抹说:
“咋办?你说不拉回去还能咋办?”
马小香这时候也叹出了一声:
“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麦子,你说要是全世界的麦子都堆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子啊?”
马三多听了,笑眯眯地说:
“傻瓜才会这样想事哩。”
说罢,马三多就拉起车子往回走。
这时候大批的农民都在恋恋不舍地从粮站大门口的空地上离开,连装在口袋里的粮食都很亏心似的沉默不语。农民们辛辛苦苦地务作了一年,叫它们各个子孙满堂、各个籽粒饱满地丰收了,它们却没有为农民换来卖几斤盐巴的钱。在回家的路上,粮食躲在袋子里哭了,它们先啜泣,后来就嘤嘤地哭,但是不会有人听见它们的声音。
那八麻袋麦子重新被放到仓房里以后,马三多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粮食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它们装满仓房,马三多就会增加生活的信心,甚至会想一想深远的未来。
米米在这一夜失眠了,一闭眼,她就看见码满仓房的麦子正睁开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它们一个个都露出无限愧疚的神情,像一头效忠了主人一辈子的牲口,偶尔做下了一件坏事,心惊胆战地渴望着主人的鞭笞。
真的没有想到啊,粮食多了,也会给人带来绵绵不绝的愁苦。
要知道,粮食多了,不仅仅是马三多家的粮食多了,也不光是沙洼洼这片的粮食多了,而是整个疏勒河平原上、整个河西走廊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多了。日月经年,岁岁不息的时光流淌多少个日子,才能走向这样一个金色的年景呀!然而,这样的年景突兀地来到了,却叫人防不胜防。
失眠的时候,夜的长度被时间无端拉长了。
在沙洼洼,马三多是最后一个准备卖掉余粮的农民。
第三十七章
粮食大丰收的那几年,沙洼洼一连死了好几个人。
先是代二死了。代二是胖死的。
代二死的时候,身体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头天晚上挪到炕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儿子进屋发现老子没气了,用摩托车把乡里的医生弄来,也没拾掇过来。这不是胖死的,又是咋死的?
第二个死掉的是马德仁。代二因为太老太胖不当队长了,结果沙洼洼人又把彩色的豆子丢到了他儿子小代——代光发的盆子里,于是代光发就成了队长小代。马德仁郁郁寡欢了一年,地里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大头女婿帮他把粮食全收回来装满了两间库房,也没见马德仁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终于在一个秋风扫着落叶的日子里,寂寞地死掉了。马三多认为他二叔是气死的,一直当不上队长,一直肚子里憋着气,他能不给气死吗?他一死,丁玉香就把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叫到沙洼洼来了,门户因此一下子又显得兴旺起来。
接下来死掉的是老吕。老吕的脖子里卡了一块东西,咋咳也咳不掉。望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粮食,他老喊饿,给他吃,他又咽不下去,只能喝些清汤。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就在那个冬天里死掉了。马三多断定他是饿死的。
另一个被死折磨得最久的人,是刘歪脖。他先是病了,说病了主要是屙不出屎来,一屙,大肠那里就撕得疼。据说刘巧兰从省城给他寄来五千块钱,叫他看病,他竟然捧着那张汇钱的单子呜呜地哭了。马玉红领着刘歪脖去外面看病,人家只说了两个字就叫他们回来了。人家说:“没治。”没治就只能等死了。刘歪脖见人只说一个字,疼。听他说话的人没一个不感到身上某处发疼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刘歪脖终于咽气了,村街上再也听不到他扯破嗓子的喊声了。刘歪脖,是给活活疼死的。
刘歪脖被埋到南戈壁上不久,马玉红就到省城去了。
有人说她是被刘巧兰接走的,反正她家的街门一连锁了好几天之后,有人就传出话来说,马玉红走了,去省城丫头家了。
那时候马三多刚刚从不断埋死人的忙碌中缓过劲来,他修房子的计划,也因为米米的反对而搁浅了。他变得轻松而惬意。当他又一次向米米吐露出了自己想拥有一头毛驴的愿望的时候,米米是这样对他说的:
“马三多,你也不想一想,你说你要买一头毛驴,你说等我们将来到了城里,住进高楼大厦,我们的毛驴拴在哪里哩?到时候难道你要整天骑着毛驴在城市平展展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吗?你说那该有多丢人哇。”
米米又说:“马三多,所以你还是不要买什么毛驴了吧!”
马三多嗫嚅道:
“不是还没有到城里吗?我放羊还是需要骑一头毛驴的。别人放羊骑驴,我为啥不能骑?我想骑毛驴都想了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我就一直在想着有一头自己的毛驴,你难道还想让我再想二十年么?到了那时候,即使有一头毛驴,我也老得骑不动了。”
米米说:“刘巧兰不是都接马玉红进城了么?难道你还看不到进城的希望?马玉红只有刘巧兰一个丫头,咱们呢?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咱们亲不亲加起来一共六个娃哩,就是有六个杨米米六个马三多,城里也够我们住的了。这就叫多子多福,你知道不知道?”
马三多又开始固执了,他说:
“我还是想要一头毛驴。”
米米说:“你还是想一想咱们今后到城里的日子吧,毛驴的事,你先放一放。”
第三十八章
马三多认真地想着米米对她说过的话。起先他一想还是会想到毛驴,骑在一头黑黝黝的毛驴背上,握着一杆长牧鞭,赶着一群白色的羊从草滩上走过,那是多么壮观的一个场面哇!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哇!如果不是放了十多年羊,没有人会体会这种焦渴的心情。可米米要他不要想这些事情了,要马三多想一想城里的日子。
米米要他想,马三多当然要想了。听说高楼就是把房子一层一层垒起来的,一些人踩在另一些人的头上过日子,这是啥日子?再说城里有草滩么?如果真的搬进城里,到时候他的羊吃啥?他的羊也愿意住在楼上吗?这些问题在马三多的脑袋里积了厚厚一层。问题愈多,积得愈厚,他就愈想不清楚了。他在整个冬天里显得闷闷不乐,少言寡语。有时候一天除了吃饭时张一张嘴,其他时间马三多都是沉默的。
一个人如果不是哑巴,却很长时间不开口说话,这是会叫人感到害怕的。就像面前是一汪淤满浑水的泥淖,你根本无法看出它的深浅来。
没多久,马三多的沉默终于使米米害怕了。她对马三多说:
“你还是想要一头毛驴?”
马三多不答理她,眼睛看着天,目光飘忽不定。
米米又压低声音说:
“马三多,你在看啥呢?天上啥也没有。”
马三多把头转过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看上去好像他的脖子很涩一样。他的眼睛对准了米米被皱纹包裹着的一双大眼睛,米米看见马三多的眼睛就像两泓混沌的海子,雾霭和水汽掺杂其中,缓缓地升腾着,涌溢着。
米米一阵心悸,她伸出双手搭在马三多的肩膀上,使劲摇了摇说:
“马三多,你说话呀,你这是想急死我们吗?”
那时候他的两个孩子也站在他面前。这两个孩子是马小雨和马小虹。马大洋和马小香在城里上班,马小雪和马小云到城里的中学读书去了,只有马小雨和马小虹还在上小学。他们发现马三多很长时间都不说话的时候,就和米米一起站在了他跟前。
马三多的嘴角左右抽搐,眼泪鼻涕也跟着哗哗流了下来。他的身子,也跟着一弓一弓地开始痉挛。
米米一见这阵势,就害怕了。她从来没见过马三多流眼泪,更没想到马三多的眼泪这样流着流着,竟一下子放声恸哭起来。她不知道,他的身体里哪来的这么多不可遏制的悲伤,更没有想到一个男人的悲伤会是如此惊天动地,仿佛深埋地下的什么东西在沸腾,在燃烧,在爆炸。这种悲伤,是一种喷发,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抵挡。
米米的身体在马三多的恸哭中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