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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善仁家,麻雀们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在这一户屋檐下居住,除了聆听它们歌唱一般的叫声,马家父子从视觉上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尽管如此,鸟们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对于一只鸟来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危险。
第六章
吃了玉米糁子早饭,马善仁叫马三多牵过老黄来,把那辆小驴车套在了老黄身上。
马三多嘿嘿笑了两声,回头对马善仁说:
“爹,你看,老黄屁股比驴车还大,套上去可不够美观啊。”
马善仁说:“不要紧,走两步牛就习惯了。习惯了嘛,也就美观了。”
马善仁听到马三多嘴里说出美观这个词,心里热了一下,农人是一般不说这种文绉绉的词儿的,显然是马三多把学校里学来的东西用上了。
马三多牵着老黄走了几步。老黄一走,后腿就碰到车辕上。
碰到车辕上,老黄就停下来不走了。
马三多说:“老黄太老了,连小驴车都拉不动。”
马善仁用耳朵听了听,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走过来扶着车轮站稳,接过马三多手里的牛缰绳,对他说:
“三多,你把牛拉绳再放长二尺,两边都放。记住,你比一比,放上一样长。老黄的身子比驴大,驴车上的拉绳是驴用的,牛用就嫌小了,就要放长一些。驴走路用碎步,牛走路迈大步,所以拉绳要再放长二尺。”
过了一会儿,马三多说:
“爹,我已经放长了。”
马善仁把牛缰绳递到儿子手里说:
“你再牵着老黄,走几步看看。”
说着马善仁一翻身跳到驴车里,他这个过于敏捷的动作把马三多给惹笑了。
走了几步,马三多说:
“爹,老黄能拉动驴车啦,它真的迈的是大步。”
马善仁盘腿坐在驴车里说:
“我已经知道了,你牵着老黄,往咱家承包地里走。”
马三多拧过脖子,狠狠拽了两下牛缰绳,老黄就跟着他的屁股向前走。车轱辘不是一个规则的圆,老黄每走两步,马善仁的脑袋便向前晃一下,像一只吊在架上的南瓜。
出了村,马三多牵着老黄不乐意地停了下来,他给他爹说:
“我也要坐车。你坐车我牵牛,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是不是也太资本家太地主了?你是不是跟日本鬼子一样啦?”
马善仁心里笑了一下,脸上也笑了一下,他说:
“那你就坐上来吧,用嘴指挥老黄走路就行了。老黄是一头听话的老牛,你只要会指挥,就可以坐在车上。你用不着牵老黄,老黄会自己把路走好的。”
马三多上了车,等马善仁的话说完了,老黄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田间小道上。马三多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丧气地说:
“爹,老黄站着不走,你说咋办哩?”
“你没有叫人家走,人家当然站着了。”
“走——”
“老黄又不是人,你说走,人家听不懂。”
“那我说啥?”
马善仁说:
“你放松牛缰绳,喊一声‘呔——啾——’,然后在老黄屁股上拍一把,它就知道往前走了。”
马三多放松了牛缰绳,伸手在老黄骨骼凸起的后臀上拍了一下,嘴里同时喊了一声“呔——啾——”,老黄果然向前迈开了步子。石子路像一条宽大的地毯,老黄在地毯上迈着高贵的方步款款地前行。
马三多兴奋地说:
“爹,老黄走了,一喊呔啾老黄真的向前走了。”
“我已经说过了,老黄是一头听话的牛嘛。”
走了一阵,需要拐一个弯才能走到自家地里,马三多又犯难了,他不知道叫老黄拐弯走上另一条道应该咋对它说。
马善仁问:“是不是该叫牛拐弯了?”
“就是就是,你快说,要不老黄就走过去了。”
马善仁坐直身子,举起两只手对儿子说:
“如果是向这边拐,你就要对老黄说,吁——”
说着他举起右手向里摆了摆。
“如果是向这边拐,你就要对老黄说,驾——”
说着他又举起左手朝里摆了摆。
“吁——吁——”
马善仁话音一落,就听见儿子迫不及待地这样对老黄喊了两声。
老黄迟疑了几秒钟,迈步拐上了另一条道。
车轱辘不规则的圆以及路上的坑洼,使马家父子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马三多在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马善仁说:
“如果学校里老师教这些,我他妈的早就学会了,早就可以上到中学去了。”
他一发出口令,老黄就把他的口令付诸行动,这让马三多感到由衷的高兴。
马善仁说:
“学校里是不教这些的,这些东西农民学了有用,读书人学了就没啥用处了。”
马三多辩解说:
“读书人不学这些,肯定就不会吆牛了。连牛都不会吆的读书人,我看也不会有多少学问。”
马三多这么一说,马善仁反而不知道该对儿子说些什么了。
“驾——驾——”
马三多的声音又响亮地传到了老黄的耳朵里。
老黄猛然向旁边一拐,车轮便一上一下竖了起来。马家父子双双被撂在了自家那块二亩大的地里。
地里的土被冻干后变得松散无比,马善仁坐起身子,听见马三多已经坐在地上咯咯咯笑成一堆了,他就自己也咧开嘴笑了。
这一天,人们看见马家父子坐在牛拉着的驴车里,赶着牛在自家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远远看去,车轮带起的黄尘在大地上缓缓腾起,又徐徐落下,他们的牛车就在那团轻尘中飘忽不定,若隐若现。
人们不用走近就敢肯定,那一定是马家父子,只有他们才会在冬天光秃秃的田野上傻乎乎地转圈。
他们说:
“那是马善仁和他娃子马三多吧!”
他们说:
“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不会是别人的。”
说着他们就呵呵呵呵地笑了。
马善仁的兄弟马德仁,也是这些嘲笑者当中的一个。他从小就瞧不上他哥马善仁。在他哥一心一意要马三多上学的时候,马德仁自己的丫头连学校门也没有进。事实上他这样的举动就是为了充分报复到死还长着一身绿毛的古怪父亲。你不是要马家后人读书么?我偏不,我偏就不。
虽然那时候马德仁早已相当明智地与父亲划清了界线,但在父亲去世后,他依然想得到那本传说中能够成仙得道的宝书。几次明明暗暗的努力被宣布无果而终之后,他对它的向往就被渐渐升起的仇恨淹没了。所以在侄子马三多被刘校长断定“不够聪明”之后,他显得比谁都要高兴。而他哥马善仁变成瞎子的时候,他认为必然是他难以降住那本已经暗暗附着了法力的宝书的结果。在他眼里,这一切无异都是天意,因此他悄悄把许多想法纷纷放弃了。
于是当他看到大哥马善仁和侄子马三多吆着牛车在地上转圈圈的时候,他心里就更加高兴了。
这一切当然不会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因为马德仁不是那种心里搁不住事情的人。
人们的嘲讽被风刮到萧瑟的田野上,马善仁听到了,他在心里不齿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说:
“嘁,你们知道个啥呀。”
马善仁手抓着车帮坐在车里,马三多左手握着牛缰绳,右手拿着一根指头粗的柳条,像电影上的小鬼子训练新兵一样,不停地对那头年事已高的老牛发出各种各样的口令。
向左拐,他就喊:“吁——”
向右拐,他就喊:“驾——”
向前走,他就喊:“呔——啾——”
向后退,他就喊:“嗦——”
叫牛停下来,他就喊:“哦——喂——”
马三多年轻的声音在冬日光秃秃的田野上风一样飘荡,如无数只鸟儿在空中上下飞舞。他无数次地被自己发出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激动着,地埂上那一棵棵挺拔的杨树,在他眼里变得渺小而萎缩。他的声音,渐渐地成了这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一切高大事物的缩影。
地上的车辙如同墙角密布的蛛网,这张大网上行走的不是蜘蛛,而是那辆老黄拉着的驴车和驴车上的一对父子。
太阳落山的时候,马三多已经是一个相当老练的车把式了。
回家的路上,马三多坐在车里,端详着老黄的屁股和与之不相称的窄小车辕,反而觉得这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完美组合。就像他爹身上穿的那件不合身的黄色小号军棉袄一样,穿久了,看上去就不小了,反而有种十分合身的感觉显露出来。
第七章
这一夜,马善仁睡得很死,廊檐下小白的呻吟,他和马三多一点都没有听到。
小白是半夜时分开始分娩的,它先是感到肚子不适,里面有一团东西开始不停地蠕动。接着它的肚子就开始疼了。停一阵,疼一阵,后来就疼得连续不断。小白开始呻吟,它希望呻吟能够减轻它的疼痛。
马善仁被屋外的鸟叫声早早地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开始穿衣服下炕。他每天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揉眼睛,他总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当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复明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村庄,河流,田野,树木,一切都和原来他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即使它们变了他也会用坦然的目光去看待它们,去认认真真地重新打量它们。但日子过去了一天又一天,那个出现奇迹的早晨,依然迟迟没有到来。每个早上,马善仁的心情都会因为这个奇迹没有出现而沉重几秒钟。
马善仁穿衣服的时候,马三多在被窝里动了一下,然后又装作重新睡去的样子,呼噜了两三声。
马善仁在听到第一声羊羔叫声时,他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是自己眼睛复明的先兆。一般意义上,奇迹的出现都伴随着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开端。他坚定地认为,那个奇迹就要在他身上出现了。这个鲜嫩的叫声湿漉漉的,像夏天早晨水雾朦胧的草地。这个叫声从纷乱的鸟鸣中挤出来,清水一样钻进了马善仁的耳朵里。他用空洞的眼睛扫了一下漆黑的世界,极力想分辨出这个声音的来源。
“咩——”
叫声颤颤的,结束时又那样轻轻一抖,像要拖下去,却戛然而止。
“三多,快起来,快起来!”
马善仁脸上绽出黑红油亮的笑容,回头喊了一声儿子。他被一阵从天而降的兴奋鼓噪着。他开始蹲下身子,伸开两只长长的膀子左右扫动,紧张地抚摸那声令他心旌摇荡的喧响。
又是一声新鲜的羊叫。这小小的声音无异于一颗炸弹,马善仁重重地坐倒在散落着草秸的廊檐下,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
笑了一阵,马善仁觉得不够,他就敞开胸怀,仰起头大笑起来。他意识到这不是眼睛复明的先兆,而是一个新生命已经在他老马家的小院里诞生了。这件多年没有经历过的事;使马善仁甚是无措。兴奋对人的打击比痛苦更加直截了当,就像电流,只一下,就让你尝到幸福的滋味了。
“嘿嘿——哈——嘿嘿——哈哈哈——”
马善仁的笑声惊起了院落里觅食的鸟儿,它们拉着马善仁的笑声,掠过干巴巴的杨树梢头,飘向无遮无掩的远方。
这个早晨,瞎子马善仁的笑声飘了很远,几乎把沙洼洼的天空戳了个大窟窿。刚刚包产到户,集体分给马家的母羊小白就为他生了一只羔子,这是会给一个濒临没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