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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
新疆戈壁大沙漠,毕竟不是撒哈拉沙漠,她不能像当年那样找到归宿。
第二天,三毛觉得心境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大起大落。身体状况也觉得好了许多。
晚饭的时候,三毛对王洛宾说:
“今天由我下厨,我来炒菜,你尝尝我的手艺。”
王洛宾却客气他说:“那怎么行呢?你的病还没全好,而且你到我这儿,你是客呀,怎么能让你做呢?”
王洛宾讲这话时,本是一般性的客套,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个“客”字把三毛伤得很厉害。
三毛强压住内心情绪的浮动,坚持下了厨房。
炒菜的时候,伴着锅铲的声音,在王洛宾家九天以来,心情上所经历的失望、委屈、抑郁、气恼、沮丧全都涌了出来,搅和成一种复杂的苦味。
洛宾,你和我的追求不同,你追求的是在人群之中的喧嚣和辉煌,而这是我最强烈的逃避。
洛宾,我们谁都没有错,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我错就错在,在想象中把你看作我的良师,我的益友,我的偶像,我的知己,我不应该这么轻易地就把我的情感,我的人生希望和理想寄托在你的身上,而不管你是否能够承担,是否合适于承担,是否愿意承担,是否欢喜承担。
我们并不适合,远远超出于你所烦心的问题:年龄。
你说得对,我太不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来自于书本和想象,而这两样东西,都并不可靠。
我太轻狂,我以为自己用第一感觉就能看得清你,看得准你,看得对你。我告诉你,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完成对你的百分之百的了解,我却没有料到,在我完成这个百分之百的时候便是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因了解而分手,这是许多谈恋爱的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我却糊涂了。
还是你说得对,“想象的东西总是要比现实的东西美好”,是的,距离产生美,我也和你的那个歌唱家朋友一样,干了一件傻事,失去了美好的东西。
我们和他们确实不一样,他们是陷在过去的回忆中,忽视了现实的变迁,而我,我既不认识你的过去,也不认识你的现在,我只是盲目地轻率地就想用你的方式来引导我的路,忘记了买鞋之前要试鞋的常识,一切来得太勉强太勉强。
洛宾,初见你得到的感觉是一粒种子,我用想象作了它的土壤,用了一见钟情式的狂热作了它的肥料,在初访大陆的兴奋心情的这种温暖湿润的大气候下,它长成了一株大树,枝繁叶茂的,翠绿苍郁的,可是结出的却是一枚苦果,就让我把它吞下吧,这是我种下的树,我自找的。
洛宾,可是我还是有责怪你的地方。
你即然早就想在信中告诉我,你不想让我们再见面,你为何不痛痛快快地把这封信写出来?你为何不干干脆脆地把这封信寄给我?你何苦委屈你来求我的全!如果你当真决定求我的全,你又为何不好事做到底,为何非要我满怀的希望碎成尘灰?
洛宾,如果你爱我,你这样做,就暴露了你的怯懦;如果你不爱我,你这样做,又说明了你的虚假,这两者都是我所不希望在你身上发现的,也许,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你当作一种人生的偶像,我崇敬你呵!
不该来,不该来的
不该来,就该走了吧
菜炒好了,摆好了桌子,三毛叫王洛宾吃饭。
王洛宾高高兴兴地答应着,边盛饭边对三毛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会欢喜的。星期六晚上,我要请一些朋友来家里,我们要为你举办一个华尔兹舞会,一来欢迎你到新疆,二来祝贺你病愈。你说好不好?”
王洛宾一边埋头盛饭,一边说了这番话。
三毛听着,所有的对来这儿的懊悔和对要离去的伤感汇成一股怨责之气:舞会,舞会,你以为我的心情很好,对这样的事情会很欢喜是不是?
朋友,你的朋友很多,你根本就不需要也没有时间来每天黄昏的时候,忧伤地坐在门前看夕阳。
你不愿跟我面对,我自会离开,决不让你为难,你又何苦三番两次地置我于我厌倦的境地?
王洛宾低着头,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他是真心实意的高兴,从三毛的作品来看,他以为三毛一定爱着这种气氛轻松活泼,形式热情奔放的聚会的,而且这些天,他一直忙着赶拍片子,对自己多少冷落了三毛感到自责,他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
他的错误和三毛一样,都是从对方的作品来把握对方,却没有想到,即使是写实性,原始再现性最强的文学作品,它的主人公也只是以作者为原型创造出来的文学人物,再真实也不等同于作者本人。如果凭借文学作品来把握作者,即使作品再具有表达真情实感的自传性,把握住的都只是幻像,不是真实,只是侧面,不是全部。
他认为三毛是高兴的,没有看到三毛的脸上已堆积起了厚重的乌云,暴风雨马上便要来临。
三毛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恼,怨责之气渐渐充塞了整个胸膛,像一只火药桶,一点即爆。
点火的是三毛自己。她借故王洛宾给她的饭盛少了,便歇斯底里大发作了:“我杀死你!”
喊完,便立即收拾行李,马上搬了出去,住进了旅馆。
此时的三毛,便正趴在旅馆的席梦思床上,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回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
无法再呆下去了,在这里,已没有什么能令她激动,令她兴奋,令她希翼,令她渴盼,已没有快乐可寻,已没有留下来的意义,走吧,走吧!
想到这里,三毛一缩身,从床上爬起来,马上打了电话到民航局,订好了当天飞往喀什的飞机票。
三毛神往的地方是敦煌,她希望能在莫高窟的一个洞穴里,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个小时。她在旅伴伟文(在莫高窟从事研究工作)的帮助下实现了这个愿望。
独自进入洞穴后,看着菩萨,三毛跌入了一种“禅”的境界里——“我打开了手电棒,昏黄的光圈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龙八部、携带眷属。我看到了画中灯火辉煌、歌舞蹁跹、繁华升平、管弦丝竹、宝池荡漾——。
壁画开始流转起来、视线里出现了另一组好比幻灯片打在墙上的交叠面面——一个穿着绿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杀,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鲜血叠到壁画上的人身上去——那个少女一直长大一直长大并没有死。她的一生电影一般在墙上流过,紧紧交缠在画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中,最后它们流到我身上来,满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吓得熄了光。
‘我没有玻’我对自己说,‘心理学的书上讲过:人,碰到极大冲击的时候,很自然的会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在这世界上,当我面对这巨大而神秘——属于我的生命的密码时,这种强烈反映是自然的。
我仆伏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像前,对菩萨说:‘敦煌百姓在古老的传说和信仰里,认为,只有住在率天宫里的称——下生人间,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我仰望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灿烂、眼神无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我的头上来轻轻抚过。
菩萨微笑,问:‘你哭什么?’
我说:‘苦海无边。’
菩萨又说:‘你悟了吗?’
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
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
我说:‘好。’
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多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
‘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
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放心,再有你回来的时候。’我又跌坐了一会儿。
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伟文看见从洞里走出来的三毛,她的眼睛是空灵的,清澈无比,不呆滞也不浑浊,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
伟文看着她,产生了一种她似已不在人间的感觉。她就在他身边一起走下山顶,他却觉得她竟恍如隔世般的缥缈和不真实起来。
三毛,她是否已在菩萨面前勘破红尘,觉得人生已尽?大概是吧伟文想着。
是三毛的眼神令他产生这种想法的。
两人慢慢走着,登上了一个山坡,三毛站在上面,放眼一望,戈壁大沙漠瀚海一般展现在她眼前,如诗如画,如泣如诉。
三毛转过头来对站在自己侧身后的伟文说:“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
三毛从王洛宾家中负气而走后,王洛宾几小时之后赶到华侨旅馆,但三毛已经坐上了当天飞往喀什的飞机。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洛宾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三毛,你走了?你就这样走了?连声道别的话也不留给我。
你怎么一撒手说走就走了呢?
哎,你还是走吧,你本来就不该来,我这么一个已近棺材的老头,根本不值得你为我做什么。还是早走的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得越早,伤痛便会越少,不必拖到分都分不开了却又不得不散的时候,趁现在大家都能承受得住分离,走吧,走出我衰老的生命,走出我衰老的心,你的容颜依旧灿烂如花。
只希望你从此能快乐起来,不要老生着我的气,我不值得你如此惦记。一切都是我不好,我自卑,我懦弱,在爱情上,我已迈不动步子,是我冷落了你,对不起,对不起王洛宾痴痴地想着。
服务小姐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告诉他:三毛并没有退掉房间,临走时说是过几天就会回来。
王洛宾这才从痴想中回过神来,心中又泛起了希望的涟漪。
王洛宾回到家,家中没有了三毛,没有了那如花的笑脸,那如铃的笑声,原本就空空荡荡的房子更加寂寞和冷清起来。
没有拥有过也就谈不上失去。三毛没有来之前,房子是一样的房子,却并未感到有多么不能忍受的孤单。三毛一来一去之后,不能忍受的孤单便折磨着王洛宾了。
坐在三毛的房间里,这是他亲手为她布置的房间。
他坐在三毛坐过的椅子上,拧开台灯,灯光从薄纱中上遗出来,那温柔的光晕,是他和三毛共同爱着的朦胧。
朦胧之中,人爱做梦。王洛宾看着灯光,渐渐地眼前像罩了一团烟雾那般,成了模糊一片。又渐渐地,回忆的闸门开了,许多画面在这片模糊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洛宾,我是卓玛!”
三毛穿着白衣黑裙的藏族服装坐在钢琴旁的情景浮现了出来;“洛宾,人生70才成熟呢!”
三毛抓住他的手,不许他再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的情景浮现了出来;“那我以后应该找一个叫”携老”的才行!”
三毛一身牛仔装,敏捷地对答着他的情景浮现出来了;三毛的一笑,三毛的病容,三毛的娇态,三毛的一举手一投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