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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昙,听娘一句劝,好么?”一惯波澜不惊的温淡女子,此刻,她的语声恳切得微微带了颤。
翠微阁中静了许久许久,岑寂得偌大厅堂间听得清每一个人的呼吸声。
最终,少女抬了眸,朦胧泪意已盈了睫,语声却仍是清晰:“爹、娘,阿昙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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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在京郊灵澈寺外。
已是初秋时节,长安城外仍是碧色如茵,一脉晴翠间,青衫儒服、玉簪束发的翩翩少年轻裾微拂,衣袂当风。
依旧的修眉凤目,却已敛尽了昔日的跋扈飞扬,不带一丝武人的孔刚骁勇,再也没有记忆中将军府里那个打马扬的“小霸王”的影子。
她眼前是一个儒雅修颀的少年,眉目静澹,文质清和,广袖儒服的单薄侧影,甚至温秀得带了几分弱不禁风的书生气。
若不是早已将他的五官轮廓深深铭烙在心底,只怕,连薛昙自己也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七年的那个“阿羽”。
幼年时的薛家小千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阿羽长大后的样子,那应该是白甲银枪、华鞍驰射,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英武少年,应当铁马云雕、纵蹄北疆
塞上那一方黄云朔漠、古垒鸣笳的广域,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天地。
而如今,看着眼前尔雅澹和的翩翩少年,她只觉得心疼莫名。
这七年来,他改变了多少,又都放弃了些什么?
修眉凤目的儒雅少年薰风拂衣,凝了目看着她,眸光里漾开了极暖的笑意:“阿昙,我回来了。”
他抬起了修秀的手,掌心里托着一枚暖玉蝉。
那是稀世的昆仑暖玉,运斤成风的无伦的雕工,连蝉翼上的丝丝细络都纤毫毕现,剔透巧致。
这玉蝉,原是她的祖父生平爱物,因素来最为看重这个灵颖敏慧的嫡长孙女儿,所以,在弥留之际,将之托付给了她。
暖玉原本便珍奇无匹,再加上“鉴古轩”逯珍先生的雕工,这只小小的玉蝉儿,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而七年前,送他离京的前一晚,她把这玉蝉放进了他手心。
“阿羽,我不知道你日后会经历些什么,更帮不到你分毫。但离了家,银钱恐怕是少不了的。我身边最贵重的也就是这块玉了,若是日后为用度所困便当了它罢。”
感受着掌心渐渐融开的暖意,十岁的孩子闻言眼底微微一震,他自然知道,生平最敬慕的祖父留下的遗物,于阿昙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
但,下一刻,他却仍是将它收进了掌心。然后,已有些少年模样的孩子,抬了一双凤眸,定睛看着她,承诺似的语气:“阿昙,我会回来的。”
她闻言,同样定定地回视,握紧了他的手:“嗯,我等你。”
这七年间,莫论遇到怎样的难处,他却也从未动过这只玉蝉的念头。只是默默把它贴在心口,感觉着玉上的暖意一点点透到心底让自己记得,长安城中,还有他的小阿昙在等着他回去。
而此刻,冰雪净颖的十七岁少女,目光触及他掌心里那块小小的玉,蓦然间湿了双睫。
她上前一步,探出素手,握住了他的,玲珑暖玉被裹在两人契然相扣的指掌间。
七年之后,我还是这样牵住了你的手,如儿时一模一样的温暖,仿佛不曾有白云苍狗的光阴流溯,不曾有七载长别。
一双少年少女便席地坐在了如茵碧薇间,迎面而来的煦风中都薰了青草的淡郁气息。
“阿昙,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都说与你听,好么?”少年眸间尽融了暖意,看着她,目光坦然地温声道。
少女亦回视向他,而后神色肯定地轻点了头:“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居然只有一个留言,偶真的写得这么烂么,泪,5555555555555555
☆、番外一:唯念优昙花(6)
他从自己离开长安讲起,一点一滴,分毫不遗游离道路,落魄江南、岳阳求学、各方交游、阴谋诡诈
说到自己缘何博了圣眷时,少年眸光微微凝了刹那,神色里透了淡淡的一丝冷诮:“世人皆言是他赏识我的才学,阿昙,你信么?”
少女抬了眸与他对视,目光略黯了一下,而后缓缓摇了头。
当今天子若是那般求贤若渴的仁义圣君,大郢的社稷又何至于此?
静了一静之后,他缓了些神色,看着她:“阿昙,你应当知道,太史局中的丹鼎阁罢?”
薛昙眸光微微一动,轻点了头:“嗯。”
皇帝已近花甲,这数年来,日渐沉迷黄老之学,宫中设“丹鼎阁”,征召了近百名道者,为圣上炼制金丹,以乞长生。
这些事,太史局那些人虽做得隐秘,但因为父亲的缘故,她却是知道一些的。
“我手中,恰有一个炼制‘金液’的方子。”少年微微缓了声,静静说,唇角甚至带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传说,“还丹”“金液”皆是道家仙药,太乙真人便是服了“金液”才得长生的。但至今,还从未有人炼出过这两样东西。
“取黄金一斤,再用玄明龙膏、太乙旬首、中石、冰石、紫游女、玄水液、金光石、丹砂,封之成水。是为‘金液’。”少年唇角的笑意微微透了冷“其实,是三年前,我遇了一个游方术士,不经意间听到的。没承想,竟派了这般用场。”
谁又会想到,这个传闻中以旷世才学搏了圣上青眼的卓荦少年,其实竟是这般进仕的。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于自古及今,以匡时济世为已任的儒生仕子而言,怕是莫大的悲哀。
可他——曾经的乔饮羽,今日的蔚明璋,却并非真正心忧社稷的仁人文士,诗书辞赋、道德文章,于他而言,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而此刻,他的所有心思,在她面前没有一丝遮掩。
无论最初的狼狈落魄,其间的诡谲阴诈,还是而今不为人知的图谋尽都告诉与她知道。
他待她,是倾了全心的信任,不存一丝防范,没有半分戒备。
如今,这世上,值得他坦诚相待之人,唯有他的阿昙了。
静了一小会儿,十七岁少年凝眸看着眼前的少女,神色郑重:“阿昙,所有的事情,而今你尽已知道了。”
“这七年间,我用过心机、使过手段——”少年微微垂了眸,目光落向自己的修秀的手“这双手,染过血、沾过腥,做过许许多多不干净的事情”
——我早已不是童年时,你所熟悉的那个仗义耿直得有些憨气的友伴。
“即便这样,你仍愿同我在一起么?”
薛昙闻言,只微微怔了一瞬。
而后,少女抬了一双清透的明眸,定睛看入他的眸子里:“我知道,你是阿羽,这就够了。”
次年春,太子少傅蔚明璋,迎娶右相长女薛昙为妻。
婚期定在三月初六,那一日,是他的生辰,而次日,便是她的生辰。
在十八岁这一天,春风得意的翩翩少年娶了他的青梅竹马为妻。
半城喜庆,十里红妆,鼓乐声中仪仗队浩荡而行,流苏金鞍的骏健白驹、雕漆玉饰的朱轮彩车,扎作同心的红绸锦障,还有逐着婚车嬉闹的坊间顽童
平步青云的蔚姓少年,入京不过半载有余,便已由太子宾客迁了太子少傅,官居从二品,自然是个炙手可热人物。
而这薛家千金,虽说薛相国并不满意这门婚事,甚至连大礼也未出席。但,薛氏一门以往对这个长房嫡女的爱重,可是是满城皆知的。况且,父女天伦,血脉相连,即便闹了天大的别扭,哪里还能真绝了干系?
是以,蔚少傅与薛家千金的婚仪,那怕在朱紫云集的帝都长安,也算得上轰动一时。
宾客络绎,不绝于门。府堂之间,放眼望去,五侯七贵、显宦名流,满座尽是高朋。
大婚的礼仪,隆重而繁复。
闺门之外,新郎吟诗催妆;迎亲之际,随者障车求财;喜堂之上,新人虔诚三拜;礼成之后,伉俪相携谢客
直到最后,良辰春宵,洞房花烛。
蔚明璋先前便安排了同僚挡酒,自己早早回了房。
而因怕她羞涩矜持,他之前已打过招呼,省了“戏妇”这一节。
早在妆成之时,新娘子便穿上了缯帛所制的“幕离”,从头到足遮住全身。直到入了新房,才会换下“幕离”,改以团扇掩面,待新郎回房之后,方收扇相见。是以洞房定情,称为“却扇”。
而此刻,蔚明璋见到的,便是一袭绛红嫁衣、团扇遮面,静静坐在绛帐绣榻边的端丽少女。
听到他足音渐近,直到站在了她身前。少女方微微抬首,而后缓缓收了皎然如月的雪绡团扇,随着扇面,一点点崭露的是他所熟悉的净颖容颜。
一双清透莹澈的眸子,潋滟了秋水明波,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薄施了粉黛,向来的素颜婉秀的少女,此刻,平添了几分惑人心神的韵色
竹马青梅,垂髫同乐,十载相伴,七年长别他们,终于也走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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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之后的日子,薛昙过得适意而自在。
在后。庭里养了满园的花草,她很随性,既有无价的珠叶法华莲、绛尾茑萝,亦有路边随处可见的点翠兰、晚樱草,庭中建了花坞草棚,置了茶案石凳,还引了一脉曲水绕亭而流侍花抚琴,烹茶自弈,因为少了许多束缚,反而比在相国中过得更舒心随意些。
每每他下朝回府,时常便见她剪了一捧新绽的晚香玉,插。进双耳缥瓷瓶,置在雕花的木格轩窗旁,薰了满室馨浅疏香;偶尔,她会拂了一曲悠然澹远的《平沙落雁》或《渔樵问答》,入耳恬谧,舒人心神;或是公务之余,见了她兴致极高地来书房找他,带了新自稗史中翻出的逸闻趣事
无论朝堂之上怎样波谲云诡,如何剑戟森森。一旦回到了家中,他总能感受到彻底的安然与宁静,可以卸下心防,松了所有戒备,憩下心来,静静来享受这份难得的美好。
阿昙,谢谢你。
多谢你,什么都不问。
第二年,天子晏驾于紫宸殿,太子祁毓霖即皇帝位。
未几,太子少傅蔚明璋迁为太傅。
次年正月癸未,改元天玺。
天玺元年三月,以太傅蔚明璋辅政功高,拜为左相。
直至此时,这个白衣入仕的弱冠少年,真正位极台辅,权重朝野。
而相国夫人薛昙,自然亦是尊贵无量,赢了举世艳羡。
这一天,他回了府,走进卧房后,罕见地看到阿昙竟然持了团团如月的方竹绣绷,拈针引线,在做绣活儿。
心下诧异,以至于年轻的相国大人神色竟怔了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