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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维以喘息了几下,医生说的话断断续续地听了个大概,知道自己能活着绝对是个奇迹了,而这个奇迹能持续多久就没有人知道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要能熬过这个劫难,就能活下来吧。
他喘息几下,好容易攒下一口气,睁开眼睛问:“现在是晚上吗?飞机上……怎么那么黑?”
温晓一瞬间手都凉透了。她惊恐的跟医生对视一眼,伸手在吴维以眼前一晃,他眼皮都没眨一下,黑色的眸子依然如墨玉,还有细碎的波光荡漾,可居然什么都看不到。
温晓跟医生对视一眼,哆哆嗦嗦,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维以,你看不到吗?也看不到我吗?”
吴维以是何等聪明,自从醒过来他就觉得有地方不对劲,此时终于想明白了。他慢慢阖上早就没有用处的双眼,意识逐渐混沌:“我……瞎了。”
暗无天日的昏迷再次来临。
'三十六'
再次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医院住下来了,照例什么都看不到,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硬,完全动弹不得。手臂身体都在疼痛,唯独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身边人说着有些拗口的英语,他木然的听了一会,从语气判断大概是温晓和医生的交谈。温晓说话很快,单词跟倒豆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几乎都要哭出来。
吴维以咳嗽一声,他自觉声音不高,但是下一秒有人就抓住他的手臂,哭出来。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他现在的状况。他昏迷了大概两个星期,如果再晚一点醒过来,大脑进一步损伤的几率就会呈几何级数增大;甚至彻底变成植物人都是有可能的。实际上他大脑已经被损害了,失明就是脑神经受到压迫后的反应。
跟双目的失明相比,不停发抖的手,不能行走的双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真要说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其他方面还算正常。简单的测试之后,医生认定他智力没有被影响,专业知识牢固得好像镶嵌在他脑子里;没有出现很可能出现的失忆症状,记忆力还跟以前一样好,虽然不能说过耳不忘但也差不了太多。
医生在旁边说:“算得上幸运。”
吴维以眼睛看不到,但还是从温晓细小的手腕里察觉到了她的削瘦,想开口说话,才发现,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声音都哑了。吴维以的人生中第一次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刻——以为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事情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陆筠面临的是死劫,他自然也要死掉,可想不到遇到了一连串的奇遇,自己这样挣扎着活下来了,同时也变成了残疾。
吴维以静了好一会,“这是在哪里?”
温晓悄悄抹了一把泪:“意大利的一家医院,脑科很好,手术成功率很高。”
“晓晓,送我回去吧,要死也死在自己国家,”吴维以哑着嗓子,“我单位那边知道了吗?再帮我打听一个人好吧,我在巴基斯坦的同事,陆筠。”
吴维以动了动手指,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这两个字。”
已经是温晓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没想到他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惦记着别的女人。好像有人扯住她的脖子,把她浑身的筋骨一根根挑断了,温晓一时间说不清伤心和愤怒哪一种情绪更多,生硬地开口:“你先说,她是你什么人?”
吴维以没回答,无声的笑了笑。因为久病而变得苍白的皮肤下本来什么看不到了,这一笑,一种叫生机的东西重新流淌在肌肤下。那是从来没见过的温柔,带着罕见的温柔,但也带着温柔的杀伤力。
温晓心一狠,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吴维以,我没有通知他们,他们都以为你在地震中失踪了,死了。我抹去了你的一切记录,医疗记录,回国的各种信息,连护照也是伪造的。没有人能查出你现在的下落。”
吴维以呆了呆:“为什么?”
“你已经这个样子了,身体没办法再经得起长途飞行了,能活多久都是未知数,”温晓竭力把话说得冷酷无情,“通知国内了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回去,是希望让他们再看着你死一次?”
吴维以像个苍白的纸人一样躺在那里,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稍微的痛楚之意都看不到;温晓心知戳中了软肋,魂吓掉了一半,但还是坚持说下去。
“这家医院是世界上最好的脑科医院之一,医生说只要你能醒过来,也许还有几成的几率可以救,视力也可以恢复,你真的要放弃希望?”温晓说,“更何况回去之后谁照顾你?你父母双亡,连个亲戚都没有,久病床前无孝子,大笔的医疗费怎么办?你支付得起吗?你这个人向来独立,一辈子最怕给人添麻烦,难道现在反而无所谓了?”
吴维以双手在发抖,温晓说的,每个字都是实情。
“我不一样,”温晓俯下身去,轻轻贴着他的脸颊,“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小事,我有很多钱,也有很多时间可以照顾你,我不在乎你是瞎了还是残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你离开我多久,我就想了你多久,你真的忍心推开我……这段时间就让我照顾你吧,有一天是一天,好不好?”
震惊和不知所措纷至沓来。年轻时候的话,她竟然分毫不忘,真的一等这么多年。一个人的记忆可以牢固到什么地步,一个人的坚持又能驱使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母亲身上发生的事情,让他比一般人更容易的看透人生,因此他的感情历来比别人淡薄;温晓的感情对他来说更像是责任。因此这些年电话写信,他总是劝她结婚别在自己这根树上吊死;但如今不一样了。他知道一个人为了感情可以为别人什么地步。而温晓,是他一再辜负的人。
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温晓为他付出这么多,在他什么都还不起的情况下。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仿佛都要把心肺都吐出来,“晓晓,我没办法接受……你让我用什么还你……”
温晓吻他的脸颊,轻轻说:“活着,你活着就可以了。”
吴维以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黑暗中的生活,试图让自己不要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将他曾经见过的所有景致都抹杀掉了。医生说,失明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
他的案例很特殊,脑子的血块始终淤积不散,受损的神经依然受损,双眼继续失明。清醒的时候思路很清晰,睡过去后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但即使是最好的脑科医院也会很多不成功的病例,前一位脑科病人在手术后变成了植物人,温晓还是胆怯了,迟迟不肯签字。
有人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温晓想,这大概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说的出来的话。一旦得到了,哪里还能放开。
那段时间温晓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他,深知这样耗下去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如破釜沉舟的接受手术。
随后就是两场大的开颅手术。或许是吴维以命不该绝,本来危险性很大的手术居然极其成功。手术后吴维以慢慢恢复了视觉,同时,因为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好,温晓请的护工十分专业,照顾得无微不至,身体情况也在好转。
能重新看到光芒,就好像一年前在飞机上醒过来一样再活了一次。不论付出多大的疼痛都是值得的。
纱布揭下来之后,他在微弱的光芒中,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温晓,她比当年瘦了去一圈,憔悴不堪,眼睛里都是泪花。
从当时下决心代替陆筠受劫难时,他就没想到还可以活着。他在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抱着奄奄一息的陆筠时,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想的是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她活着;那温晓在他病床边守着他,陪着他足足一年,又在想些什么?
所有的话都闷在胸口。有时候吴维以恨不得自己干脆死了或者长睡不起,只要不面对温晓就好。
欠温晓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不仅仅是金钱,更多的是感情。
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另外一个人,再也给不了她。
他甚至都没办法在温晓面前打听陆筠的事情。第一次问的时候,温晓就说“她挺好的,没事,你就这么关心她吗”,然后一转身,压抑着的哽咽声,上气不接下气。吴维以在昏迷中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她这样的抽泣,哪里还说得出下面的下。
其实真要打听陆筠的事情,一个电话就足够了。温晓还有很多公司的事情需要处理,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在他身边。视力恢复正常后,找一个电话更是变得异常简单。病房里的电话打不了国际长途,他跟主治医生借了电话,斟酌了很久,刚想摁下号码,就被温晓发现了,她沉默地拿过手机看了看号码,深深吸了口气,才说:“你那么想离开我吗?你的腿还没好。难道你要我哭着求着照顾你吗?你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涌上来的愧疚如同蚀骨的毒药一下子淹没了吴维以。温晓救了他的命,铁一样的事实。
他已经站在了奈何桥的另一头,被温晓和苏兆仪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他再也没动过打电话的念头。他给自己找了事情做,开始学意大利语,比读书的时候还认真和一丝不苟。似乎脑子里装了一件事情,就不会想其他了。
有时候苏兆仪也会来看看他。因为温晓的关系,两个人在大学时有过数面之缘,多半是周末时苏兆仪奉了温晓父母之命来学校接她回家,纯粹的点头之交,甚至连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经历都没有。
现在苏兆仪成了他的半个医生。也会跟他现在的主治医生聊天,除了关注他的腿伤,判断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两个人坐在一起下棋,往往半天时间一言不发。吴维以本来就话少,现在更是比以前沉默寡欲;而苏兆仪那个人,宁可让所有的语言闷在肚子里发霉,也不会轻易开口诉说心思。
闹成这种僵局,苏兆仪救他之前也绝没有想到。他很欣慰他活着,但有时候还是纳闷是什么把他们三个人逼迫到这种境地。所有的一切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僵局,温晓对感情就那么一根筋,吴维以又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情敌。
这三个人修养实在太好,于是带着各自的痛苦和迷茫,一步步走到了死角,好像大型机器上的三个生锈零件,跟机械融为一体,根本卸不下来,稍微一碰,就是全盘毁坏的结局。
直到在新闻上看到陆筠的消息,平静如水的僵局才被打破。
吴维以那天白天才刚做了第二次腿部手术,麻醉药的药效在半夜过去了,醒过来,双手抓着床沿,浑身冷汗。隐忍的挣扎中,手碰到了遥控器,电视忽然亮了。安静的病房里,液晶电视屏幕微微闪动着,新闻主播的声音清晰而明亮,被挟持的人质照片在屏幕上滚动过去。
那些照片刺痛了他。
虽然两年不曾联系,可她的影子始终还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其实已经看不清陆筠楚五官了,只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和俏皮的酒窝。就这样的单薄影子,陪伴了他足足两年,度过了每一个漫漫长夜。
温晓睡到一半,也被电视的光芒和声音惊醒了,辛苦了一天,抓着毛毯坐在沙发上,一会看看吴维以,一会看新闻,视线几个来回,不可言喻的心酸涌上额头,她死死咬紧了唇。
原来爱情与爱情之间是有距离的。那种距离,不是高与低的距离,不是身份和地位的距离,更不是付出和接受直接的距离,而是单纯的远与近罢了。譬如现在,现在吴维以就在她身边,可她却从来抓不住他。
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