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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还是他捧在掌心里小豆豆,今日便要嫁作人妇了。
我自小听着二爹传说长大,他是陈英雄,是母亲英雄,也是我心中不会老去神话。他御下严厉,恩威并施,对我却只有无奈和宠溺。我想学剑,他便让人寻来武林至宝绕指柔。我想学琴,他抓来江湖第一造琴师傅砸了万金做成名器。我什么都不想学了,他也只有无奈一叹,揉揉我脑袋说:“好,豆豆不想学就别学了”名剑名琴,从此摆在内府库里积灰。
文不成武不就,父君很是忧伤,母亲幸灾乐祸,捏着我鼻子说:“看你这怂包样,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振朝纲。”
二爹淡淡道:“她不会,别人会就可以了。我女儿,生来就是要让人伺候。”
我抱着二爹大腿撒娇:“还是二爹好”
小时候仰断脖子都看不到他眼睛,他便拎着我坐在他手臂上,一转眼,我已到了他胸口,一抬头,依稀可见他眼角细纹。纵然他俊美威严依旧,甚至魅力更胜从前,但终究是老了。
尤其是在此刻
我忍着鼻酸,冲他傻笑。
二爹说:“他若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裴铮笑着答道:“不敢,不会,不能。”
父君沾酒必醉,一醉脸必红,漆黑双眸仿佛漾着柔柔水光,唇畔含笑,微微点头。
对我态度,父君比二爹纠结得多。二爹想让我万事顺心如意,当个昏君还是淫君他并不在乎,只要我快活就好。父君想让我当明君,又狠不下心训导我,想教识字,我又扶不上墙。他高高拿着戒尺,我眼泪汪汪望着他,他便打不下去,最后一声长叹,扔了戒尺俯下身抱我,喃喃说:“豆豆还小,不急不急”这句话一说就是几年,直到最后没办法了,把我扔去太学府交给别人教导,他又放心不下,便三天两头地去太学府传道授业,顺便看我罚站。我在屋外,他在屋内,透过窗委屈地看着他,看得他分心,一堂课讲得断断续续,最后被母亲拉回了宫。
“慈父多败儿。你们五个当爹,一个比一个宠得不像话,早晚豆豆要当个荒淫无道暴君。”
五个爹爹想了一番,摊手道:“没办法了,那就当吧。”
大不了,他们就一辈子给姓刘母女当牛做马,鞠躬尽瘁了。
结果姓刘老女人吃醋了,把他们全拐走了,连小阿绪都没给我留下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回头瞪那个老女人一眼,看到她眼眶发红,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虽然她没少折腾我,但也算疼我了
不等我和裴铮敬酒,三爹和四爹已经自己喝上了,没什么惆怅情绪,打了个酒嗝,脸上微红,笑呵呵地摸摸我脑袋,说:“再来一杯”
三爹是个简单人,自己没办法变得复杂,就把别人想得跟他一样简单,永远直来直去,简单快活。我童年时常随他闯荡江湖,几个爹爹里与他相处便像忘年好友一般。不过他总是会不小心害我摔伤、擦伤、磕伤,然后被四爹削
母亲说,他们几人,三爹负责和豆豆玩,四爹负责被豆豆玩,她负责玩豆豆。这般不负责任话她都说得出来,我真替她感到害臊。
四爹就算喝得微醺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不怎么会笑,是不会,而不是不笑,但是他眼神能清楚地传达他情绪,幽深而温柔。
五爹接过裴铮酒杯时,动作微顿了一下,眉头一皱,抬眼看向他。五爹素来爱整人,尤其是母亲,尤其是拿着我当借口理直气壮地整母亲,有时候几个爹爹也会倒霉,除了二爹。
我看他望着裴铮眼神,心头咯噔一声:难道以后轮到裴铮倒霉了?
裴铮笑容不减地接受五爹审视,五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也释然了,饮下两杯酒,然后交给我一个绿色瓷瓶,说:“助兴用。”
我手一抖,险些把瓶子砸了。
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唉这一家人,没一个靠谱着调。
裴铮笑而不语,拉了下我手,引着我向外走去,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俯瞰天下。
文武百官徐徐拜倒,声音在崇德殿前回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话其实不怎么动听。我若万岁他千岁,那之后九千岁,我岂不是真孤家寡人了?
正是七月七日,百官拜完之后,夕阳已斜,明月初升,挂在崇德殿边上,拉长了影子。
“我累了”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一天好长。”
还要夜宴群臣,还要登楼赏烟火,与民同庆。只有现在得一炷香时间喘口气。
裴铮笑道:“皇帝便是这般不好当,处处要让人看着。”
我在躺椅上一座,已经昏昏欲睡了,无力道:“肚子饿”
肚子饿,却又吃不下,勉强咽了几口燕窝粥,便和裴铮分开,各自换晚上要穿礼服。
我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让宫人伺候着更衣,小路子低声道:“陛下,易大人和苏大人来了。”
我睁开眼,说:“宣。”
仍是一身黑红相间龙袍,下摆较窄,方及地。我抚了抚袖口,抬眼看向进来两人。
“都部署好了吗?”
易道临稽首道:“西市杀手尽皆诛杀,一个不留,消息封锁住,南怀王见陛下无恙,必知事迹败露,如今朝中南怀王人马已经被盯住了,宫门全闭,他们插翅难飞。”
半月来利用裴苏两党互相攻讦频繁换血,彻底打乱了朝中局面,如今皇城内外守卫已经彻底收回,兵权也在我手中,南怀王想活着出帝都,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大喜日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血溅喜堂。
我转头看向苏昀:“城外如何?”
苏昀道:“已扣住南怀王三千亲兵和宝船,截断所有出京路口。”
苏昀借出殡之机,拿着我令牌和虎符出城调兵,反埋伏于南怀王埋伏兵马,切断他后路。
他本就掌握了南怀王大部分暗线,这些暗线由他自己来切断,再合适不过了。
除去南怀王,从此陈就彻底摆脱了郡并存局面,普天之下,尽皆王土。
我长长松了口气,微笑道:“你们两个功不可没,事成之后,皆位列三公,共掌内阁大权。”
“微臣本分。”易道临俯首道。
苏昀垂眸不语。
我心中一动,又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心愿,寡人定会帮你们实现。”
苏昀睫毛轻颤,稽首道:“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还乡。”
我笑容登时僵住,冷然道:“苏卿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在威胁寡人吗?”
“微臣不敢。只是经此一役,纵然百官不敢再提,但苏家背叛陛下在前,出卖同僚在后,在朝中难以立足。结党营私、以权谋利、欺上瞒下窃之罪,苏家虽九死难恕其罪,不敢再居高位,微臣不愿陛下难做,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还乡。能保苏氏一族安然,微臣长感皇恩浩荡。”
我紧紧盯着他,他深深低下了头,让我看不见他脸,他眼,他神情。
易道临眉心微蹙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和惋惜。
我看着易道临问道:“易卿家,以为如何?”
易道临回道:“苏御史言之有理,只是失栋梁,着实可惜。”
苏昀道:“我大陈地域辽阔,不可知者数矣,苏昀愿游历四方,游学著书,弘扬威于四海。”
他竟是去意已决了
我忽地觉得悲哀,心头仿佛被蜜蜂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你们苏家门生遍天下,但树敌也不少,一朝落败,保全容易,要安生怕是难了。寡人应承你,天子脚下,不会有欺压苏姓之人。”
苏昀撩起下巴,跪倒在地,弯下腰,额头轻触地面,说:“谢陛下成全。吾皇万岁。”
我拂袖转身,不忍再看。
“你们退下吧。”
门缓缓地开合,我忽地想起易道临之前欲说还休眼神,心中一动,吹响了暗哨。
一个身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落在我前方。
“去听听,易道临和苏昀都说了些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可能错过了什么
正文四五
“小路子,你在看什么?”出门前,我看到小路子扒在门边探头探脑。
小路子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面对我,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
我挑了下眉,哼哼两声冷然道:“你这是打算欺君吗?”
小路子被吓得跪倒在地,眼眶一红,委委屈屈地说:“小路子不敢,只是小路子真没看到什么”
我看向他之前地方,不出意料话,应该是苏昀和易道临离去方向。
“你在看苏御史和易大夫?”我疑惑地看着他,“看什么?看到什么?”
小路子扭扭捏捏样子看得我忍俊不禁,在他肩上轻踹了一脚,笑道:“莫不是你喜欢上了哪个?”
倒像被我说中似,小路子脸顿时涨得通红,口中却道:“陛下莫要拿小路子开玩笑了,小路子又不是女人”
“喜欢又哪分性别、身份”说到此处,我也忍不住摇头轻叹。说得容易,如何能不分一年以前,或者更近,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原以为,站在我身边,会是苏昀
终究是烟花易冷,世事难料
我刚要离开,小路子忽地抢地磕头,拉住我衣摆,眼泪啪啪落在地上。
我低头看他,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小路子,你这是做什么?”
小路子却摇头不说话,脸涨得通红,眼泪溢了出来,憋着不肯哭出声。
“起来说话!”我厉声喝道。
他吓得脖子一缩,却也不肯站起来,我对左右宫人道:“扶他起来!”
他仿佛站不稳似,哆哆嗦嗦。我狐疑地瞪着他,“小路子,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寡人事?”
他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他抽噎着,说:“小路子舍不得陛下”
我笑了,“寡人还是皇帝,你还是总管,以后也还是这样。你舍不得什么?”
小路子仍是抽抽噎噎。“以后,陛下就是凤君了。”
我抱臂笑道:“寡人以前也不是你!”摇头轻笑,打趣他道:“真是个狗奴才”却是忠心耿耿,也不枉寡人信他。
我见他哭成那样,便让他留在寝宫布置安排,另外带了几个宫人出行。
正是掌灯时分,这一夜琉璃火比过去每一夜都更夺目炫丽。火红宫灯迤逦而去,明月当头,清辉红光交相辉映,最后一缕霞光消逝在天际,如流火落地,点燃了帝都万家灯火。
夜幕都被这灯火映成了一片火红,这黑红缠绵之色,却与我和裴铮服色相似。
御花园中矮桌错落有致排列两侧,只有四品以上高官或皇亲戚才能赴宴。歌舞起,琴乐大作。美人风情万种,霓裳羽衣翩翩起舞,开场便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我听得面上发热,余光向裴铮瞟去,却见他好似心不在焉,便问道:“你也累了吗?”
裴铮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我,轻笑摇头:“不累。”
我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你是不是怪寡人搅乱了这场婚事。”好好喜事,偏弄得满城腥风血雨。
裴铮淡然道:“我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我松了口气,笑道:“那你怎么一直神不守舍?”
桌底下,裴铮握住了我手,指腹摩挲着我掌心,我能感觉到他用力地握着,却又怕捏疼了我,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裴铮微垂着眼睑,淡淡笑道:“等了那么多年,突然之间握住了,又患得患失,大概就是这样心情。”
他说:“好像一松手就会飞走,一转眼就会消失。”
群臣盯着,我也不敢与他太过亲昵,便只是笑道:“你这也是婚前恐惧症吗?”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