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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便低下头去认真做事,不时拿起瓷瓶嗅一下瓶中药水,闭目冥想,然后继续增减分量。
我坐在一边看着他,沉默不语。
其实他一早知道我在做戏。
我突然很想问他,他中情蛊的时候,是否也和我一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明明什么事都记得很清楚,却又提不起力气怨恨对方,好像自己喜欢这个人已经很久了,好像这种感情是与生俱来的,理所当然,拔除不去。
“裴铮。”我突然开口,可是两个字出口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问什么。
他已经抬起眼看向我了,烛火在幽深漆黑的瞳孔中摇曳。
“你”被他那样看着,我蓦地有些心慌,随口问道,“你想当回丞相吗?”
他轻笑一声,复又低下头去,说:“不想。”
“你不想要权力吗?”刘绫的话,句句刺耳,字字锥心。
“我本不算什么好人,当了官也不是一个好官,杀人只是为了防止被人先下手为强,做事也不过是因为收受贿赂或者食君之禄,我年幼之时,天下没有人管过我的死活,如今,我也不大想去管天下人的死活。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操,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可其实”虽然不太愿意承认,我仍然要说,“你确实有宰天下之才,杀贪官,行善政,百姓骂你为奸佞,只是对你不了解,跟那些好而无用的庸官比起来,你为百姓做的事更多。”
“我只是个商人,谁给我好处,我就为谁做事。我从国库得到的好处皆来自于民间,实际说来,我也不过是他们雇佣的管家,只是管的这个家更大一些。至于他们如何评价,就与我无关了。”
我嗤笑一声:“你还真看得开。”
“不看开又如何,与你一般沽名钓誉?”
我听得脸色一变。
他笑了一声,问道:“你过得快活吗?”
我沉默看着他。
他含笑看着我说:“有时候,比不快活更可悲的,是不知道自己快不快活。”
我心头一震,抓紧了扶手,低声说:“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在讽刺我?”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非要有什么感□彩的话,大概是心疼。你本不适合做皇帝,或者说,女人本就不适合做皇帝。”
“你说这话已经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是嘛。”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对你,本也就没有什么尊敬,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皇帝尊敬过。”
“我只是把你当一个普通女人那样来爱。”
我鼻尖一酸,眼睛起了微微涩意。
“但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注定一切不可能普通。”
“比如说你让阿绪给你种下情蛊,比如说你为我种下情蛊。”我强忍着泪意,冷冷打断他,“你让我看不透。”
“我不是苏昀,他知道如果不做出伤害你的事,就不可能从刘绫手中得到解药,所以他宁愿消极地离开,也不愿意逼供刘绫,只是怕被你发现他中毒的事实。这样的事,我做不到,也不愿意做。哪怕会伤到你,让你现在或者将来恨我怨我,我也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才有更多的时间来换回你的原谅和陪伴。”
是他说的没有错,我能理解
“你总是这么理智吗?冷静地计算着得失,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他无奈一笑,说道:“你这么感情用事,身边总要有一个人帮你计算着一切。”
“是计算,还是算计?”
“真是牙尖嘴利。”他笑着摇摇头,低下头调制解药,不再开口。
“你后悔了吗?”我忍不住问他,“你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吗?”
他想了想,笑着说道:“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目标,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如果当初我选择另一条路,今天大概不会更糟,但也未必更好。所以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后悔。”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你呢?你这么多年的等待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我所考虑的,只是等你长大,让你在合适的时候接受我的感情,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不是成败问题。”
他为什么总是能那么自信,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哪怕现在命系他人之手,依然谈笑风生。
这样的自信,我没有,苏昀也没有,或许正是这样的缺憾,让两个人的感情经不起一点风浪,侥幸躲过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同舟共济,至少要有一个能掌舵的人,把握住前进的方向,才不至于迷失。
选择裴铮,我已不知道这是自己理智,抑或是感情的选择。
天快亮的时候,裴铮把药瓶交给我,许是夜深露重,他的手和瓶子一样冰冷。
“拿去吧。”
我握紧了瓶子,抬头问他:“怎么只有一瓶?”
他眼底泛起温暖的笑意。“时间仓促,只能做一份。我有刘绫送来的那瓶撑着,无事。”
我这才稍微放心,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豆豆。”
裴铮忽地开口喊住我,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目光沉沉看着我,许久之后,才微笑着问道:“我那么对你,在你心里可曾有恨?”
我咬了咬下唇,说:“你明知道我中的是情蛊,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法恨你。”
他唇畔挂起一抹微妙的笑意,说:“是嘛我明白了。”
五二
这一回,我没有叫上小路子,而是只身一人去了苏府,敲开了苏家后门。
苏昀书房里的灯似乎总是帝都最后一盏熄灭的,就像案上烛火一点点燃烧着生命,在天亮的时候化为烛泪。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一样,在灯下等候了许久,暖色的烛光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没有那么苍白。
我进屋的时候,他正挑着灯花,发出“啪”的一声,烛火瞬间亮了一下。
他从书案后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站到我面前,行了半礼。
“其实陛下本不必亲自前来。”他说。
瓷瓶被我紧紧握在掌心,早已捂热。我伸出手,将药瓶放在他的掌心。
“但你却知道,我一定会亲自来。”我望着他温润的眸子,轻声说。
他收起药瓶,淡淡微笑:“陛下是来替微臣送行的。”
我心口一震,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狼狈,低声说了两个字:“抱歉。”
他转过身,走到茶几边上,伸手在茶壶上一碰,说:“茶凉了,你等一会,我去给你冲壶热的。”
他说着便出了门去,我坐在椅子上等他,举目四望,目光最后落在屏风上。
那是一幅岁寒三友图,前朝名家手笔,苏昀弱冠之年国师所赠,本是他极珍视的一份礼物,上面却被泼了点点墨迹,墨迹之间被曲折相连,缀以几瓣粉色,寒冬腊月里,忽地添了一枝桃花,三分春色。
那墨迹原是我不小心泼上去的。
那时他教我练字,我抓起毛笔沾满了墨汁,意气风发地挥毫落笔,却不慎将墨汁甩了出去,落在了屏风上。我手足无措,挡在屏风前不敢让苏昀发现,许是慌张得太明显,掩饰得太拙劣,让他一眼瞧出了破绽,他拉开我,看着屏风上的墨迹眉头一皱,我咽了咽口水仰头看他的侧脸,小小声说:“我赔你一幅更好的”
虽那么说,自己心里也有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轻易可以被替代的。
他却也没有多气恼,抬手揉了揉我的发心,低头微笑道:“想赔罪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帮我一个忙。”
所谓的帮忙,也不过是我捧着砚台,看他提笔补救,妙笔生花,将散落的墨点串起,横生一枝春秀,桃花半开,虽有霜寒,已近春暖。
那时我说了什么,自己已然记不清,但苏昀说过的一句话,却让我记到了如今。
他说:“若不是相信终有春暖,又怎么经得住岁寒。”
他说这话时,漆黑的双眸带着温润的笑意。当时年纪小,懵懵懂懂,他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便是懂了,也不过自以为是的懂。
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做。
苏昀回来的时候,我仍站在屏风前,触摸那朵桃花。
他冲了一杯热茶,说道:“这是祖父送给我的弱冠之礼。”
我收回手,回到他对面坐下,说:“我知道。”
他递了一杯茶给我。
“微臣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吧。”
“无妨。”热意透过茶杯传来,温暖了我的五指。
空气中有脉脉茶香,他抿了口茶,叹息道:“微臣做天子伴读十年了。”
从我八岁与他结缘,到如今,正是整十年。
“陛下慈悲宽厚,勤政爱民,是万民之福。”
“寡人软弱无能,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待人苛刻,识人不清,刚愎自用”
“陛下!”苏昀厉声打断我,我手微颤,几滴茶水溅到手背上。他放柔了声音,说,“陛下心里难过。”
我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眼眶酸涩,默然不语。
“人无完人,陛下自有陛下的优点,不宜妄自菲薄。”
“你何必安慰我”我放下茶杯,垂下眼睑道,“我不过是个庸碌无为的君主,连一个刘绫都能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陛下的时代,才刚要开始。刘绫不过是负隅顽抗,陛下受她牵制,皆因心有不忍。有不忍之心,才能察民间之苦。诸侯王势力清除后,陛下的仁政便可通行四海了。乱世霸道,治世王道,总有一天,百姓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我苦涩笑道:“你果真是在安慰我。”
苏昀微笑着说:“若不是也抱有同样的信仰,易道临怎么会追随陛下?他也相信,陛下会是个明君,受后世敬仰。”
“当明君,太辛苦了我本就不是那样的良材美质,不如几位父亲,也不如你们”
“高祖不识字,出身市井,论文论武皆不如萧何、张良、韩信,却成开国之君,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即成王业。”苏昀为我满上茶,“陛下今夜太多忧思。”
“可能是离别在即。”我怅然一笑,“你要走了。”
“朝中有易道临和裴铮已然足够,易道临有一根宁折不弯的忠骨,是陛下可以信任重用的人,裴铮待陛下一往情深,是陛下可以深爱依赖的人。微臣留在朝中无大作为,不如游历四方,为陛下巡视疆界,宣扬君威。”他望着我的眼睛,微笑说着,字字发自真心,却不知怎的,让我心口一阵悸疼。
“你还会回来吗?”我轻声问。
“会。”他肯定地说,“若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效命,微臣定会回来。”
“只有我需要你才会回来吗?”
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屏风,轻声说:“或许也有一天,走着走着,刚好就绕了回来。”
那天夜里,他说过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
他曾说,他喜欢仓央嘉措的一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然而无奈到了极处,却成就了另一句第一最好不相欠,如此便可不相念。
仔细数来,我似乎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所谓的喜欢,也只是成了他的负担,到最后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他走得毫无负担。
他放过我,我也放过他。
我垂下眼睑,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我忙狼狈地抬手擦去,假装没有流过泪,他也假装没有看到,只是指着屏风说:“这面屏风,是祖父送给微臣的弱冠之礼,寄托了祖父对微臣的期望,是微臣最珍视的礼物。微臣离开帝都之后,苏家在白衣巷的宅邸便由朝廷收回,只这幅屏风,微臣想留下。”
我声音微哑,说:“这是自然。”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