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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小路子说:“已快到晚膳时间了,陛下晚上在哪里用膳呢?”
“就在这里。”我说,“我有些累,你们退下,让我静一静。”
小路子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悄悄退出去,朝宫人们比划了一下,让他们都退出大殿。
我微睁开眼睛,看着宣室一角,光线昏暗了许多,青铜雕像在角落里张牙舞爪,形如鬼魅,哪里有半分王室的尊贵龙气。
我真不明白,先祖们做的就是对的,我做的,到最后总是错了。
我要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我要刘陈江山千秋万代,辉耀史册。
当皇帝的,不是都应该冷酷无情,在所不惜吗?
我是不是错了
我缓缓起身,走到宣室殿东侧,高祖的画像在青烟中威'奇·书·网'严而慈祥。
我拈香敬拜,跪于案前。
“不肖子孙,陈国皇族刘氏十八世孙刘相思,拜祭高祖皇帝。”
青烟熏得我双眼刺痛,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那画像上的笑容仿佛也狰狞起来。
“高祖陛下在取笑我吗?”我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是挺可笑的。可您也没有比我强到哪里去。贵为开国之君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就不该爱她,让爱成为害”
我苦笑着说:“文帝陛下也是,与窦太后既有白头之约,却也先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间饱受相思之苦。武帝一生男宠女妃无数,来来去去多少人,却也没有一人能常伴左右其实我早该想明白的,无论你怎么做,做得如何好,就算富有天下,也留不住一个真心相爱的人。你们尚且做不到的,我刘相思,何德何能”
我跪坐着,沉默了许久,青烟熏得眼底浮起泪花。
“他说他初见我的时候,我才六岁。其实我早已不记得了。只是感觉仿佛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我身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高祖陛下与吕后也是患难夫妻,互相扶持历经风雨了,可惜最后呵”我摇了摇头,“如果早知道我会那么喜欢他,六岁那年,我就该留在他身边,或者把他留在我身边。如果能回到六岁那年,我要告诉刘相思,那个男人爱你,不要怀疑他,试探他,伤害他,你们时间不多的,能多一天,是一天了”
我咬紧下唇,眼泪啪啪落在手背上。
“还能回得去吗回不去了吧”
我抬手抹去眼泪,右手却颤抖得难以控制。
“你们帮帮我帮帮我我会当一个好皇帝,我也想当他的好妻子,帮他生儿育女只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只要能让我多陪他一些时间,我会当一个称职的皇帝,我把自己的余生都献给陈国,求你们帮帮我”我紧紧抓着自己的右手,泣不成声。
“我会当一个好皇帝只要你们让他留在我身边”
我不是祈祷,我是在乞求。
满天神佛,陈国列祖列宗,若能听到我的乞求,就给我一点回应吧
但是直到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从地上抽去,我也没能听到任何回应。
只有青烟渐渐冷却。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以往他走路,都是几乎听不到声音的。
一双手握住我的肩头,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裴铮抱了抱我,扳正了我的身子面对他,轻声道:“嗯?你哭了?”
我眨了眨眼,感觉眼睛依然浮肿。
我靠在他胸口,轻哼了一声,带着哭腔说:“太医说,孕妇总是这样的。”
他顺着我的背脊,低头亲吻我的后颈,笑着问:“那你是为什么哭?”
“我不告诉你。”我躲了躲他的唇舌,笑着说,“你猜。”
五爹说,刘绫是故意的,她去闽越,不为阻止裴铮取药,而是为了毁去药田。她知道药物控制不住裴铮和我,自己没有了筹码,索性掀了赌桌。
她在朱雀草和龙涎草唯一能够生长的土地上泼上了黑油,点燃了一把火,自己站在火中笑。
她说:“我输了,你们也没有赢。”
五爹说,裴铮撑过了一次毒发,找不到龙涎草,只能用其他方法补救,只是伤身太过。
伐脉换血,宛如再世为人。
“他的毒素早已入了经脉,就算换血也无法彻底清毒,只能减轻症状,武功早晚会废,这条命能撑多久,我也无法断言。”
“能有三十年?十年?”我问。
五爹叹了口气说:“我尽力而为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假装不知,这样不是很好吗?”
“骗人”我摇着头说,“他明明说,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我,要让我欠着他,一生一世念着他。”
“或许,他还没有放弃希望。他的求生意志很强,为了你和孩子,他舍不得离开,我们一直在找其他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太绝望”
绝望吗
连五爹都说尽力了,我还能如何?
只能向列祖列宗,看不见的满天神佛乞求了。
裴铮扣住我的腰身说:“该用膳了,别饿着我孩子他娘。”
我握着他的手说:“走吧”
他既不想我知道,我便当做不知道吧。
只是他每几日便要到五爹的药庐换血,五爹为了减轻他的疼痛,给他下了大剂量的麻沸散,让他睡去一下午。待他睡着,我便进屋去陪在他身边。
到那年我生辰的时候,南怀王的势力已经基本清除了,诸侯王尽皆归顺于朝廷,老实将封地的财政军政大权交还中央。朝堂上的人也换了一批,易道临以三喜临门为由,请求开恩科,开科取士以充盈朝堂,又另对封地诸郡颁行了免税政策,安抚了封地百姓的恐慌不安。
崇光五年的雪比往年大,纷纷扬扬撒满了枝头屋顶。我已经显怀了,小腹隆起,每日里仍是天不亮就起身上朝,退朝之时,便看到裴铮在殿外等着我。大臣们见了,忙上前行礼,他笑着一一招呼过了,等着我走到他身边,然后牵起我的手,附到我耳边低声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他打起伞帮我挡住风雪,小路子领着宫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脸都冻红了。”他笑着说了句,说话间呵出来的热气仿佛瞬间就会结成冰。
我哼了一声,低声说:“才不是冻的”
“那是为什么?”
我面红耳赤地说:“你你在殿外等,百官都笑话我”
“谁敢?”他神色一正,“他们寒冬腊月大清早的把我的暖炉抢走,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被窝里少了一个人,冷得睡不着。”
“睡不着你当你的奸商去,找我做什么”
近来我才发现,他当丞相时干了不少龌龊事,如他所说,他是个商人,裴字号开遍了帝都,那也不过是他玩票的手笔,在宫里闲来无事,索性认真钻营起来,准备将裴字号开遍大江南北。他对政务虽是得心应手,但总是兴致缺缺,于商道倒也几分兴趣。
我说:“你不愁吃穿,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他说:“看着钱多开心。”
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小时候穷怕了,见人卖儿卖女的,钱多点,总是安心些。”他这么说。
我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下次你要卖,卖给我就好了。”
他说:“不卖,只换。”
以真心换真心,一世不变。
初夏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疼,他不顾别人劝阻,进寝宫陪着我。
他伸出手臂说:“咬我就好,别咬伤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鹏来镇的时候,他哄骗我为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说:“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够的话,再让你捅几刀?”
他为我受过的疼痛,早已多过我为他做的一切了。
力气用尽,昏昏沉沉之间,才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我以为这就是终结了,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到一声惊呼:“还有一个!”
我:“”
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抱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是该捧着,还是该抓着,是该一手一个,还是给一个个轮流抱。
宫人跪了一地,说:“恭喜陛下,恭喜凤君。”
裴铮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说:“这是儿子。”又点了点另一只的鼻子,笑着说:“这是女儿。在娘胎里就被哥哥欺负,长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只啊。”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我伸手戳了戳儿子的脸蛋,他眼睛紧闭着,捏着小小的拳头。“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顾妹妹,打一下。”说着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铮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半晌才拨了拨我额前汗湿的细发,柔声说,“辛苦你了。”
我闭上眼睛,“嗯哼”一声,说:“下辈子,你当女人我当男人,让你给我生。”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笑着说:“为夫领旨。”
“你给他们取个名字吧。”我说。
他早已翻遍了辞书,说:“儿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儿便取悦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刘熙,刘悦。”
“不好。”我摇摇头,睁开眼,看到他挑着眉,说:“哪里不好?”
“姓不好。”我说,“裴悦比刘悦好听。”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我。
“儿子是用来教的,女儿是用来疼的。”我皱了皱鼻子说,“你答应过我,会疼她,甚于五个爹爹对我的疼爱。”
笑意在他眼底缓缓荡漾开来,他俯□亲吻我的唇畔,说:“我答应过你。”
“你要看着她长大成人,帮她挑一个优秀的夫婿,爱惜她,宠她,也要甚于你对我。”
“我答应你。”
“你要教导熙儿,让他当一个文治武功,显得兼备的好皇帝。”
“我答应你。”
“等到悦儿嫁了人,熙儿登上皇位,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揽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就每天早上都给你暖被窝。”
我要让你的一生背负满不能推卸的责任,我要和儿女一起绑着你,再苦再难,为了我们也要活下去。
裴铮亲吻我的鬓角,柔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时候,别人便告诉我,帝王不能有民间情爱。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会和历代先皇一样,立一个自己不是很喜欢也不会讨厌的凤君,为了维持朝中派系斗争的平衡,再纳几个后妃。然后差不多局势稳定的时候生一两个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话,等阿绪长大了就传位给他。然后我要像三爹小时候带我的那样,重游陈国的锦绣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铮。
我立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凤君,这辈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无论江山如何翻覆,我也只与他厮守一生。我会为他生下儿女满堂,和他一起养儿育女,等到女儿出嫁了,儿子登基了,朝局稳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圆我们未继的梦。
然后我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年就已经悄悄改变。
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铮为相,起用年轻士子,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废除旧世袭制,打击公卿势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贪腐,诸侯王以南怀王为首造反夺权。帝起用易道临,杀南怀王,废除分封制,行仁政,安抚四海百姓。
是年,废除丞相制度,累世公卿之家苏家瓦解,任易道临为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临官居一品,圣宠不衰,后拜为太子太傅,荣耀加身,鞠躬尽瘁,受万民爱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龄下嫁裴铮,立为凤君,终此一生,后宫再无第二人,为陈国有史以来第一佳话。
崇光帝一生诞下一子一女,长子刘熙,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