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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你先把口子堵死,免得我开口求你办事了。”
许剑慌了:“院长你千万别这样说,我这人胆小,经不得吓。我敢拒绝帮你办事?搪塞谁我也不敢搪塞你,我还指望年终分红时你的笔头歪一下,多给我们科室分点钞票呢。但我说的是实话,心有余而心不足。我怕你在我这儿耽误时间,误了你的大事。”
曹院长不再说话,笑眯眯地盯着他,盯了很长时间,直盯得许剑心里发毛。最后院长平静地说:“仝局和你分手前给了你一个手机号码,对吧。”
“没错,你在旁边看着哩。那是当官的会来事,显得他重朋友情义,平易近人。”
院长忽然朗声大笑:“小许呀小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真傻,我是真傻。”
“告你说吧,我这次费老大劲儿把仝局请来医院,就是想拉上关系,想托他办件事。我托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了仝局的手机号,而且只是他对外公开的那个号码。但他给你的,我当时瞄到了,是一个不公开的号码。小许,你想想,如果你们之间的交情不是很深,他会随便给你吗?”
许剑愣了:“真的?那个号是不公开的?”
他真的纳闷,20几年不来往了,他同仝宁的交情确实已经如飘散的青烟。如果仝宁给了他一个不公开的手机号,那说明他还把当年的友情看得很重,也许是真心想恢复两人的来往。曹院长端详着他的表情,判定许剑不是在说谎,便拍拍他的肩头,平和地说:
“听我的没错,也许你没把你俩的交情放在心上,但仝局确实很看重你。小许,别推托了,帮我一个忙吧。”
曹院长说,他爱人的二舅是公安局的法医,姓薛,今年58岁,人老了,可能知识也有点老化了。听说仝局长想劝他提前退休。但二舅家里的负担重,小女儿还在读研,他想干到退休年龄再退。这不是什么大事,本来就可左可右的,局长松松口就过去了。小许你去求个情,一定灵的,我敢打这个赌。曹院长又说,他已经备了一份厚礼,但如今送礼也要看人的,别人送,仝局长肯定让他吃闭门羹,只有托你送了。
他在讲说时,许剑一直皱着眉头思索,等他说完,许剑也打好了主意:
“曹院长,你别让我送礼,我历来干不了这种事。再说,凭我和仝宁少年时的交往——那时人人心底都是一张白纸——他肯定不会收礼的。他收别人的礼也不会收我送的礼。他帮忙不帮忙都不会收我的礼。这样吧,我这就厚着脸皮给他打个电话,托他办这件事。他要是帮忙,你不用谢我;他要是不帮,你也甭怨我不尽力。你说行不行?”他苦笑着补充,“依我看办不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可别帮不上忙反倒坏了事。”
曹院长认真思索一会儿,果断地说:“行!他一定会卖这个交情的。你打电话吧,办成了我到金都(北阴市最高档的饭店)谢你,办不成我决不埋怨。”
许剑咬咬牙,让他干这类事真是难为他了。他从通讯簿中找到仝宁那张名片,拨了那个手机号。拨通了,手机内单调地重复着拨号音,但一直没人接。许剑难为情地按断手机,说:
“你看,我没说错吧,他连接都不接。”
曹院长摇摇头:“你又没给他手机号,他怎么知道是你的电话?别急,再拨一遍。”
许剑只好又拨了一遍,这次拨号音响几声后,有人接了。那人平静地说:“喂,哪位?”
许剑很惊喜,忙说:“仝哥是我,许剑。”
“我猜就是你了。知道我这个号码,又没在我手机里登记的,只有你了。小剑你有事吗?”手机里平和地说,“有事尽管说。我马上有个会。”
许剑只有豁上了,苦笑着说:“仝哥,不是你当着我们曹院长给我这个号码,我决不会开口求你办事,这件事硬是赶到这一步了。”他转述了曹院长的话,“仝哥,如果可能的话,适当照顾一下吧。”
手机里略微沉吟:“这位薛法医我知道,原来是卫生员出身。”
许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薛的水平一定相当差劲。他说:“仝哥你看着办,如果不好办决不要勉强,如果能通融就通融。”
“好吧,等我和班子里其它人通通气,再说吧。小剑,没事来找我玩。我要去开会了。”
“仝哥谢谢你了。”一时情急,他说了一句不算得体的话,“仝哥,我知道你处在那个位置有很多难处,以后决不会再麻烦你了。”
对方笑了,简单地说一声“再见”,挂了机。
曹院长一直注意地听着,从许剑的话音中猜测对方的态度。许剑挂机后苦笑着说:“院长我可是尽心了,这辈子除了给我儿子办转学,我还从没有这样尽心过。刚才仝宁说,那件事要和其它领导商量,不知道是不是推托话。反正我是尽力了。”
“多谢你啦小许,我想仝局长一定会卖这个交情,你等着吃我的请吧。”
许剑突然想起,他刚刚又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竟然把曹院长和自己的儿子相提并论。他忍俊不禁地笑了:“曹院长你今天把我逼得,乱方寸了,乱方寸了。刚才我说了句错话,你多担戴,我绝不是想占你便宜。”
曹院长稍稍一愣,悟出他说的“占便宜”是什么意思,笑着捶他一拳,把他送出办公室。
第二天曹院长打电话致谢,说他二舅通知他,局里已经给他重新分配工作,看样子不会再劝他提前退休了。曹院长说:
“小许我没说错吧,你和仝局长的确是铁哥儿们。你不清楚官场情形,地方上各个衙门中属公安局最有实权,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求公安局长办事,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哪像你,一个电话就把事情办妥了。”
他再三请许剑去给仝哥补送一份厚礼,许剑坚决拒绝了。他不想用这类龌龊事去亵渎两人当年的交情,也想以此为象征,事先拒绝曹院长的“下一次”。别说没送礼,事后他甚至没有打一个电话向仝哥表示感谢。他想,实际上两人在人生之路上已经分手了,而且以后更会渐行渐远,这次只是在叉道口的一次短暂的偶遇,不必挂念它的。
回家后许剑多少有点悒悒不乐。宋晴问:你怎么啦?什么事不顺心?许剑讲了曹院长逼他向公安局长开后门的事。宋晴没当回事,笑道:
“既然办过了,就别想它了。说不定你帮曹院长办了这件大事,年终分红他会对内科照顾一点。”
职工医院里最赚钱的是烧伤科,其次是最近几年才办起的不孕不育科和美容科。这些科很受宠,而内科一直是后娘养的。内科医护的年收入只有烧伤科的三分之一。许剑本人在金钱上倒不是太执着,但他手下的医护们已经快安抚不住了。说实话,许剑这次不敢驳院长的面子,这种世俗考虑是重要原因。
宋晴问:“你说的仝局长是不是郑孟丽的丈夫?我在学校时和孟丽很熟。现在同学们对她很有意见,说她是官太太了,平素不与凡人搭话的,和同学们完全断了来往。不过我知道,其实孟丽的婚姻并不如意,心里很苦的。”
许剑平淡地说:“哪家都有难念的经。你说得对,咱对人要宽厚一点。”
吃过晚饭,宋晴领儿子去理发,许剑的心绪仍没平复,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想心事。他历来以大乙散仙自居,不对当官的趋炎附势。但今天与仝宁谈话时,那位公安局长平和中所含的威势,从他身体里榨出了深藏的自卑。原来自己并不像自认的那样豁达啊。
心绪不宁还有一个原因,比较难以启齿。他想起20几年前,仝哥同他,还有其它几位“金童”的“亲昵”。
20年前的仝宁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孩子,有才气,风度潇洒,性格开朗,为人豪爽,天生是做领袖的材料,麾下总聚有五七个金童,隔三差五聚在一块儿玩。要是出去“撮一顿”,一般都是仝宁付账。他父亲在文革后恢复官职较早,那时已经是市公安局副局长(或公安局革委会副主任,许剑记不清了),家境比其它人殷实得多。仝宁有女人般的细心,能记住每个小兄弟的生日,常在那天带一份小礼物来,给当事人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他麾下的几个小兄弟都和他很贴心,很依恋,在少年的心目中,为他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过那时许剑已经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仝哥麾下的“金童”是一茬一茬的,老的一茬逐渐散去,散去后就与仝哥基本不再来往。当双方相遇时,仝哥依然非常亲热,而那些旧日的金童们则往往有些冷淡。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那就是高大威猛的仝哥的身上有一种女人味儿。他常常催小兄弟们换内衣内裤,由他帮大家洗。同伴们以少年的狡猾感觉到:他非常乐意干这事,简直把它当成一种享受,一种特权。贾小刚有次开玩笑说:
“仝哥我们不再喊你仝哥了,喊仝姐吧。”
他一笑了之。以后真的有人喊他仝姐,他也不生气。
相对学校来说,体育集训队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在这儿,男孩女孩之间交往的欲望更强烈一些,更早熟一些。也许是因为异性之间身体接触较多,或者是因为经常汗流如雨,而据说汗里含有刺激异性的激素。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有好几对在这儿谈上恋爱了。有几个女孩紧紧瞄上了仝哥,都是些娇嗲漂亮的女孩。但仝哥对她们的进攻非常冷淡。不是作秀,而是真正的冷淡。
这种对女性魅力的藐视让小哥儿们十分钦佩,包括许剑。许剑那年13岁,身体还没长开,属于味道青涩的小青杏。所以尽管眉目俊朗,女孩们不大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他对异性的认识尚属懵懂,只觉得她们很神秘,很纯洁,很渺远,是在仙泉中洗澡的七仙女之类的人物,只能隔着雾霭看,凡尘浊男子无缘亲近的。所以,仝哥竟然如此冷淡地对待她们的追求,真是大长了男性的志气,仝哥无疑比七仙女还要令人敬畏了。
仝哥只喜欢身边这些小郎当们,喜欢和他们勾肩搭背,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从不嫌弃他们的汗味和脚臭。
不久许剑就知道了原因。
1974年暑假,仝哥对许剑说,要带他到新邑县劳改农场玩。那时学校还没正经复课,暑假里更是无所事事,精力过剩的男生们早就快憋炸了,所以对仝哥的提议,许剑一叠声地叫好。他问仝哥去多少人?仝哥说:那是劳改农场,管理很严的,去的人多不好,就你、我和贾小刚仨人吧。
农场离北阴市有60公里,仝宁找了一辆便车,是农场的解放卡车。司机让仝宁坐驾驶室,但里面坐不下三个人,仝宁也不坐驾驶室了,三人都站到车厢里,手扶栏干,任疾风吹打着面颊。那时路况差,大多是石子路和坑坑洼洼的土路,两小时的车程把三人颠得散了架,灰土满脸,只有牙是白的。不过三人仍是情绪高涨,笑声不断。
劳改农场到了,高墙上架着铁丝网,角楼的哨兵端枪守卫着。但除此之外,这儿看不到什么特别之处,尤其是监狱外的农田中,黄牛照样慢吞吞地吃草,水牛卧在水里惬意地打滚,光着脊梁的犯人们在水田里插秧,因为没穿狱衣,犯人看上去和农民没两样。总的是一派农家乐的景象。场长是个胡子茂密的中年人,一见仝宁就把他搂住了:
“小宁子长成大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