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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只得再次要求致仕,但这个要求仍然没能得到允许,万历只命他在家中安心调理。因为张居正把持朝政已久,内阁的其他辅臣对重要的朝政大事不敢裁决,故每天还有十几本甚至几十本奏章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张居正只得强打精神在病榻上批阅。
到了六月初一日,张居正的身体更加虚弱。整个肌体羸疲,仅存皮骨,起卧翻身都需要别人帮扶。万般无奈中,再次上疏“乞休”。
当张居正发病时,万历对其病情就表现出特别的关心,除了召名医、赏金银,赐珍食之外,甚至为此落泪而吃不下饭。而这次万历接到这最后一本奏章后,在悲痛一番外,仍下诏慰留。诏旨极为亲切感人:“联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惕然不宁。仍准给假调理。”
六月十二日,辽东镇夷堡明军在反击前来侵掠的北方少数民族中获得大捷,万历谕令论功。晋张居正为太师,并将其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儿子升为同知、世袭。而此时的张居正已经人事不省,对万历的奖赏再也谈不到上疏谢却了。
六月十八日,张居正已处于回光返照的阶段,头脑暂时有些清醒。万历闻知,立即让司礼监太监持手敕前去慰问,同时授意让张居正留下遗嘱。张居正将未来内阁、六部人选都做了最后一次荐举。至六月二十日,终于放下手中的权柄,遗下70余岁的老母,30余岁的伴侣和6个儿子、6个孙子,离开了人世。终年58岁。
张居正的去世令大多数人感到突然,感到遗憾,毕竟他才只有五十八岁。然而苍天悠悠,人生苦短,由不得他再展宏图了。所幸的是,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基本实现了作为一个伟大政治家的抱负。在苍天赋予他那天时、地利、人和的交叉点上,他厘剔官弊,推行改革,终于使已经衰落的由明太祖朱元璋所制定的治国成宪,在万历初年又焕发了生机,并做出了“海内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可支数年,同寺积金四百余万”的辉煌业迹。
当然,就在他初步完成了这辉煌基业,并使自己跻身于中国历史的名相之列,因而有可能名传千古之时,也必然地受到当时旧势力的攻击和诽谤。甚至受到身家性命朝不保夕的威胁。对于这些,张居正生前早有感知和思想准备。多少年后,我们从他给河漕按院林之源的信中可以看到。“孤数年以来,所结怨于天下者不少矣!■夫恶党显排阴嗾,何尝一日忘于孤哉!”
对于这些攻击和诽谤,虽然他当时表示无所畏惧,“念已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但时间一久,对自己的前途也未免有些担忧。因此,在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以后,便屡屡上疏坚退。但由于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本人的坚留,以及由他自己所造成的长期独自当国的政治局面,要想中途隐退是根本办不到的。而越是不能隐退,心中就越发焦虑不安,忧郁不止。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他在给已退休的前首辅徐阶写信时,又进一步谈到了这种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局面。他说:“正膺重任九年于兹,恒恐不得保首领以辱国家。乞不肖之身,归伏陇亩,以明进退之节。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
果然不出所料,张居正这座灯塔的熄灭,在使这个庞大的帝国迷失方向而迅速滑向深渊的同时,也使这座灯塔照耀引导下的帝国舵手万历皇帝顿感茫然无措,直至最后沉沦于官河宦海的泥沼而无力自拔。其最终结果是,张居正再也不能前来为他解脱,而他也自然就顾不得张居正了。张氏举家的厄运由此得以开始。
举家罹难
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十月,也就是张居正死后仅三个多月的时间,那些代表旧势力的“■夫恶党”,便开始向张居正反攻倒算了。
当张居正生前的反对派,山东道监察御史江东之、江西道御史李植,从左右太监口中得知,张居正在病故以后,万历特别厌恶冯保的消息后,便决定先从冯保身上下手,然后再看万历的态度。为了慎重起见,首先由江东之上疏弹劾冯保的亲信徐爵。结果徐爵很快就被逮入狱论死。这样,万历痛恶冯保的态度得到了证实。于是,在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十二月壬辰(初八日)再由李植出面,上疏弹劾冯保十二大罪状。万历览奏之后,果然大喜说:“吾待此疏久矣!”立降冯保到南京闲住。司礼监太监张诚和张鲸见冯保势危,也乘机在神宗面前攻击冯保,说冯保家资富饶胜过皇上。这一诱惑,马上激起了万历的好奇之心,立即下令逮捕冯保及其侄子冯邦宁等人,并籍其家。结果抄得金银一百余万两,珍珠宝玩无以数计。从此,始尝到了抄家的甜头。到了万历十一年(1583年)一月,这个历侍三朝,大体上还能保持名节的冯保和他的侄子冯邦宁便瘐死于狱中。
这些“■夫恶党”没费多大气力就将冯保参倒,并将张居正临终之前所推荐的潘晟、梁梦龙、王篆等人逐个逼退。这样,万历对张居正的态度便不侦自知了。于是,他们也照用攻击冯保的办法来对付张居正。即先由吏科给事中陈兴郊上疏弹劾张居正的家奴游七(游守礼),结果游七很快被逮入狱。陕西道道御史扬四知,趁机上疏弹劾张居正欺君蔽主,奢僭侈专、招权树党等十四大罪。万历览奏以后,马上谕旨说:“居正不思尽忠报国,顾怙宠行私,殊负恩眷。”但此时还算没有完全忘记张居正的功劳,“念系皇考付托,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姑不问,以全终始。”并渝令廷臣:各省修职业,对张居正,不必再追论往事。如果廷臣真的能够按照万历的谕旨行事,那么张居正还可能做到“以全终始。”但这些“■夫恶党”,既以得势,对张居正的攻击岂能就此罢休?到了万历十一年(1583年)三月,大礼寺将游七等人屈招污指张居正的狱辞呈上以后,万历览阅大怒。渝令追夺张居正赠官,儿子除名,游七等人论死,其余人远戌。同年八月,再追夺张居正谥号。到了此时,以前加封于张居正的张太师、张文忠等尊称全部没人再提了,就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张居正而已。这还不算完结,到了万历十二年(1584年)四月乙卯(初九日),辽庄王次妃王氏,又进一步上疏鸣冤,说张居正陷害亲王,强占辽府祖业。并造谣说,辽府万计金宝,尽入张居正家中。万历一见“万计金宝”的讼词,好奇嗜利之心顿起,遂产生了没收其家产的欲望。
然而,更令万历愤怒的事还在被继续揭露出来。由于张居正回家奔丧时,戚继光曾派了一队鸟铳作为卫士助威。于是,有人便借题发挥告发张居正有谋反之心,而总兵戚继光就是他谋大逆的后盾。为了证实这个推论的确信无疑,告发者还举出两件事作为佐证。一是有一次应天府乡试,试官出的题目是“舜亦以命禹”。也就是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即皇帝应该像舜那样禅位于德才兼备的张居正。这居心险恶的题目,是为张篡位作舆论准备。二是张居正曾在有人奉承他有“人主之风”时,竟含笑不语。张居正的野心,在他回家奔丧时,所带的戚继光的鸟铣手大显威风中亦可看出……
正在这刀光剑影、张氏家族性命难保的紧要关头,前首辅高拱的《病榻遗言》传到了万历的手中。这本小册子的传来,尤如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痛了万历皇帝的心,并使他对张太师的回忆,连勉强保留下来的一部分敬爱和怜悯也化为乌有。他发现,他和他的母后曾误信张居正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保障皇位的稳定,而现在看来,张居正不过是出于卑鄙的动机而卖友求荣,纯粹是一个玩弄阴谋与权术的小人。他忆起了张居正与母亲、冯保合伙,逼他向群臣下“罪己招”的尴尬场面,忆起了张居正当着群臣之面,大声喝斥“当读作勃”而让自己无地自容的痛苦的求学历程……既然如此,就无什么情谊和怜悯可言,籍没家产也是理所当然。于是,万历皇帝立即谕令司礼监太监张诚、刑部右侍郎邱■、锦衣卫指挥贾应魁,赴江陵籍没张居正家产,并查抄其在京寓所。
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四月二十一日,籍没张居正家产的谕旨传至荆州。荆州知府和江陵知县为了抢头功,亲自到张府封门,将张宅内的男女老少全部关进空房,不供食水,不许走动。直到五月五日,张诚等人才到达江陵。待打开房门一看,已饿死十余人。张诚等置死人于不顾,马上命令吏卒抄掠财物。经过搜查拷问和挖地撬石之后,共搜出黄金一万余两,白银十万余两。五月七日,开始审讯张居正的嫡子张敬修,对其黑巾蒙首,严施酷刑。五月十日,又将全部家人一一隔离,分别拷打审问。审讯当中,慑以非刑,悲惨之状目不忍睹,凄哭之声令人肝肠寸断。张敬修不堪忍受残酷折磨,悬梁自尽。张居正三子张懋修投井未死,绝食不亡,幸保一命。
抄家之后,张敬修自缢,张宅饿死十余口的消息传至京都以后,引起满朝大哗。由于内阁重臣申时行、左都御史赵锦的恳求,万历皇帝才允许给张居正家留空宅一所,田地十顷,用以赡养张的老母。对其他财产则全部没收。张居正的弟弟、儿子、孙子俱发戍充边。其本属、亲属、邻里也全被株连治罪。
“张居正事件”的突发,使朝野上下顿时变得乌烟瘴气,混乱不堪。各色官场人物怀揣各自的目的,相互怀疑和攻击,排挤与陷害,一时出现了“群指为跃冶,合喙以攻之。大臣与小臣水火矣。又有奔走权门,甘心吠尧者,小臣复与小臣水火矣”的混乱局面。
在查抄张府的过程中,刑部尚书潘季驯等人曾在奏疏中提及张府饿死多人。对于这一情节,万历皇帝极为不快,下诏命司礼太监张诚查明。作为此次抄家的主管太监,自然不敢如实禀报,便回奏称:“只二人”,回避了饿死多少人这一事实。这时,江西道御史李植以独特的政治敏感与嗅觉,上疏弹劾潘季驯,说潘季驯“无中生有,欺皇上于今日矣。”于是,潘季驯很快被降旨革职为民。而李植以及先前弹劾张居正有功的江东之、羊可立三人,以“尽忠言事,揭发大奸有功”的名义,分别晋升为太仆寺少卿、光禄寺少卿和尚宝司少卿。这三个以整人发迹的政治暴发户骤然成了万历皇帝心中的红人。而抄家有功的张诚很快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兼管东厂及内官监,取代了当年炙手可热的人物——冯保。
“张居正事件”既然已经至此,作为万历皇帝自然无法后退,对这一切措施和结果,他必须向天下臣民作出交代。如果说张居正谋逆篡位,一则缺乏证据,二则对皇室也无裨益。在抄家四个月之后,万历皇帝正式对张居正宣布了总结性的罪状:“诬蔑亲藩、侵夺王府坟地、箝制言官、蔽塞联聪……专政擅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斩棺戮尸,念勤劳有年,姑免尽法。”
张居正患病的时候,北京的部、院及大部分省、府,都为他建斋祈祷,保佑他平安。赞扬之声充满朝廷内外,很少有人指责他的缺点。待他病故,万历追论他的罪过以后,又千夫乱指,诽谤、诬陷充满朝廷,几乎没有人为其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