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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事情表面从而抱怨皇帝的昏庸,却不能洞察其根本。唯独申时行对此有深切的了解。多少年后,这位在家闲居的首辅,追思大明帝国的路程,他既不埋怨皇上,也不指责自己。他在著作中只是提到了年轻人不知世务和兴衰之道,轻举妄动,以致弄得事情不可收拾,造成了大明帝国这艘飘摇不定的古船再次受到重创,从而彻底走向沉沦。不过,申时行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万历皇帝已经朝着这条轨道滑去,帝国的倾覆是最终无可挽回了。
万历母子与德清和尚
万历的生父穆宗朱载垕元配陈氏,北京通州(今通县)人,1567年册为皇后,但身体孱弱,多病无子。万历对待这位非亲生母倒也孝敬如常,即位后上尊号为“仁圣皇太后”,与生母“慈圣皇太后”两后并尊。
万历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北京顺天府漷县人。漷县地处北京东南80里,地临通惠河,金代为县,元代为州,明代又降为县,今属通县,又降为村,称漷村镇。李氏家境清贫,父亲是泥瓦匠。为了生计,她幼年被卖到通州陈家作使女,与陈家姑娘相处很好,情同姊妹,陈姑娘即后来的“仁圣皇太后”,正因为有这层交往,以致被朱载垕看中,选为宫嫔。生下了万历,母以子贵,被尊为“慈圣皇太后”,但仍与“仁圣皇太后”友善相处如初。太后出身寒微,对娘家人等管束很严。有一次父亲李伟为军中织造布匹,以次充好,从中渔利,引起军中不满,万历得知,取布检验,果然如此。万历报告皇太后,皇太后十分生气,传谕严办。辅臣张居正为了照顾皇亲,处罚了下属人员,皇太后得知,认为处罚不当,又召李伟父子入宫,叫他们跪在仁德门前,她亲升隆道阁,历数他们的罪行,李伟父子慌恐服罪。慈圣太后一生笃信佛教,宫中人为讨她喜欢,说她是九莲菩萨化身,而她也以菩萨自居,北京长椿寺悬挂着她的九莲菩萨影像,她把佛祖舍利在宫中供奉之后,又送往京南房山云居寺在雷音洞安葬;她在京城内外建筑的佛寺不计其数,京西八里庄经她修建的慈寿寺,规模很大。现在佛寺已经倾塌,但十三级砖塔,至今高耸入云;又广行善事,修桥补路,京南数百里的祁州(今安国)伍仁村的大石桥,也是她建的,石桥与铭刻,现在也完好如初。北方的名山古寺、佛事道场,几乎都得到她的支持与资助。上行下效,使万历一朝,佛教盛极一时。慈圣以太后之尊,动用宫中的“金花银”、“脂粉银”与国库的“帑银”建寺事佛,祈天赐福,以期皇朝永固,自然会通行无阻,朝臣们不敢提出意见,不过,上天尽可以赐福,皇朝也可能永固,而这堂堂皇朝又由谁来继承大业呢?
万历十岁登基,十六岁大婚,但是,这位少年天子虽已成婚,却久久不能生下“龙子”,太后久久抱不上“龙孙”,她心急如焚。一个普通百姓人家香火失传,成为一个家庭的大不幸,堂堂的大明皇祚无人继承,这可是天大的事。宫中的九莲菩萨李太后再也不能等待下去,她觉得这个皇储大事只由她一人在宫中日夜祈祷已经远远不够,于是,她不得不号召天下名山大刹的佛门僧众广建道场、大作佛事,共同祈祷,以求佛祖俯允使皇孙早日降临。正在这个关键时期,一位高僧——德清和尚出现了。
在明代佛教史上,有四个影响深广的和尚,被誉为四大高僧,即祩宏、真可、智旭和德清,他们也都主要活动在万历朝前后,唯独这位德清和尚,对帝后宫廷,有着扯不断的千丝万缕,也产生了说不完的恩恩怨怨。
德清和尚字澄印,别号憨山。1546年生于安徽全椒县,俗姓蔡,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怀孕之初,曾梦见观音菩萨带着小孩来家,因而她一直认为生下来的儿子就是菩萨所送,将来也必有作为。小德清很聪慧,儿时在寺中读书,听到僧人念观音经就能读诵;母亲烧香拜佛,他也跟着叩头,从小就受到佛教影响。母亲对他“督课甚严”,自然是希望他读书作官,步步升迁。在他自撰的《年谱》中有他十岁时和母亲的一段对话。
他问母亲:“读书有什么用呢?”
母亲说:“做官。”
他说:“作官一生辛苦,有什么意思。”
母亲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又许是和他开个玩笑开开心,说:“像你这样只能出家做个僧人了,佛门弟子行遍天下,随处有供,你哪有这份福气?”
德清回答很坚决:“我有此福!”
也许他真的与佛祖有缘,十二岁那年,小德清迈入了南京报恩寺。
明代的南京是南方佛教中心。佛刹林立,高僧云集,报恩寺规模宏大,历史悠久,尤其儒学、佛学书籍都很丰富。不过,他虽到寺院,仍是攻读儒术,“学举子业”。以他的聪慧与勤奋,十七岁便能读《四书》,为文赋诗已经出人头地,然而,他并没走科举之路,十九岁时就在南京栖霞寺剃度出家了。
出家后的德清来往于南京各大寺间,尽谒名僧,聆听经讲。广泛接触佛门各宗派。因慕唐华严宗巨匠澄观的为人,乃取号澄印,后又专意学禅,发奋参究,未得其要,又醉心于净土宗,专事念佛,日夜不断。他有儒学根底,以之入释,几年的时间,他的佛学素养也在一般僧人之上了。26岁以后,竹杖芒鞋,云游南北,出入燕晋,京东盘山,京南五台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北台,他见到憨山奇秀,因又取别号憨山。1573年,他到了京师北京。此年,正是万历即位之时,皇帝下诏大赦天下,朝臣上疏称贺,僧众诵经祝禧,京城里一片热闹,德清在遍游京城诸寺的同时,又终日奔走于豪门贵戚,广泛结交重臣大吏,终于和朝门宫禁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佛门一向是标榜超然世外,与政治无干,京城中朝臣、太监、宫廷的关系盘根错节,极为复杂,而他在京城广泛地结交权贵,涉足于无端的矛盾之中,对一个二十八岁的和尚来说究竟是福呢,还是埋下的一条隐祸?
他终于和皇宫里笃信佛祖的慈圣太后有了直接关系。为国祈福,选僧诵经,他被列名参加。从此,和皇室结下不解之缘,而且越来越深。
万历即位之后,辅臣张居正对明朝政治、军事等诸多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革。1579年,明令全国清丈土地,寸土不遗,严格执行,寺庙也在清查之列。五台山在北方寺庙中规模最大,占地最多,田粮又向来不登版籍,寺庙失去土地后果当然严重,公文又屡次催办,和尚们恐慌了,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但都拿不出主意,只有德清镇定自若,他走出来说:“诸师第无忧,缓图之”,意思是叫大家先别发愁,他有主意。他究竟有什么好办法?当然是与宫中和权贵们的关系。他宛转上请,多方奔走,疏通关节,结果,五台山的土地竟没有清丈,真的被保护下来了。德清的名声也随之大震。多年来在京中的“奔走”,他开始受益了。第二年,他在五台又主持了“无遮”法会。不久,皇上有旨,祈降皇嗣,慈圣太后派专官来到五台山。德清面对专使,态度很明确。他说:“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禧,阴翊皇度。今祈皇储,乃为国之本也,莫大于此者。愿将所营道场事宜,一切归并于求储一事。”他明确地表明,佛事要为政治服务,而且,一切佛事服从为祈皇嗣。他深深地陷入纷繁错综的皇室矛盾斗争之中了。他竭力推动祈皇嗣的一切佛事活动。1582年,京城传来消息,万历真的得了儿子,朱常洛降生了。
1583年他又到了山东莱州的牢山(崂山),在山下搭了几间草房住下,太后奖赏祈嗣有功的德清,在五台没有找到他,听说他在牢山居处简陋,“即发三千金”,叫他建庙居住。他觉得茅屋数椽足可安足,同钦差使者商量,用三千两黄金赈济了灾民。使者回报宫廷,太后大为高兴,对他又大加奖励。
1586年,朝廷敕颁十五部藏经施于天下名山,特颁一部于牢山,他那里的茅屋无法供奉,进京谢恩时,由宫眷们各出布施,他又请建了一座海印寺。1590年海印寺建成,殿宇堂皇,他有了居处,宣扬佛法,名闻遐迩,僧徒远近来归。1592年,他再度到北京,又到皇室御用的慈寿寺讲解佛教戒律,一时之间,他的佛门生涯达到了高潮。宫闱的支持、庇护,使他逐渐骄横起来,《万历野获编》记:他每到大雄宝殿说法,都要南面正坐,把三尊用大被遮蔽起来,俨然是地方官游寺院的样子;拜会中所用名片之大,也像阁部大老一样。终于,厄运伴随着他的盛气凌人找上门来了。
王恭妃生下了朱常洛。皇孙从天而降,皇祚有继了,慈圣太后大为高兴。在皇嗣问题上,德清觉得他是头功,受到太后的破格青睐、庇护,自然也得意洋洋。他究竟是寺庙来的僧人,又哪里知道,万历意中的皇嗣,并不是偶有一幸的王恭妃所生的朱常洛,而是那位恩爱始终的郑贵妃所生的朱常洵。“国本之争”朝廷内外一直激烈地争吵了多少年,在朝臣、太后的双重压力下,最后朱常洛总算勉强立为太子,对万历来说,一百个不情愿,是一口吐不出的窝囊气,他必须候机报复。太后不断地给予德清以恩宠,德清又不断地以各种方式取悦于太后,幼年天子摄于慈圣之威还能忍气吞声,皇帝逐渐长大了,而且手下有的是专门探听消息、施展酷刑的鹰犬特务——东厂太监,与德清清算“祈嗣”旧帐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牢山古来为道家圣地之一。德清所建的海印寺,本来是一片废墟,有关产权佛道素有争议。这一次道士们要报复,状告德清侵权占地,官司闹到莱州府,德清有宫闱支持,莱州府又能如何?官司又闹到京城了,道士们与宦官勾结,又闹到朝廷,万历示意严办并追回银两,于是德清被逮捕,锒铛入狱。狱吏严刑逼供,德清承认黄金千两都赈济了灾民,狱吏再施酷刑,棍打火烧,德清用瑜珈功相护,进入了禅定,全无感觉。再动大刑,德清说话了:“太后给的银两要诬我定案不难,叫皇上又怎么对太后交待?皇上可是孝子啊!”他抬出了太后。这些话提醒了审官,又传到万历耳中,再加上一些大臣从中斡旋,遂以私造寺院为名定罪,遣戍雷州。1596年他被押解雷州,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充军生涯。德清自己说“年五十矣。偶因弘法罹难,诏下狱,滨九死”。又说:“僧之从戍者,古今不多见”。的确,在中国历史上和尚充军的确少有,在明代他成了仅有的一个。1614年太后归天,万历下诏赦免。德清接到诏书,痛哭流涕,面对太后灵牌,又从新穿上袈裟,这时他已六十九岁高龄,年近古稀了。他死于1623年,享年七十八岁,无疾而终。德清到底是高僧,无论戍前戍中和释后,一直在弘扬佛法,兼事著述,完成了很多佛学著作,如《憨山梦游集》等影响后世,其著作《明史·艺文志》有详细记载。
实际上,“国本之争”余波涉及的,不只德清一人,也还有高僧真可,即达观和尚。真可生于1543年,比德清大三岁。北京流传的“妖书”《续忧危竑议》影射到郑贵妃、朱常洵,流言说该书作者是真可,弟子们劝他入山隐避,他迟迟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