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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玄宫,定陵的发掘,就注定要成为新中国考古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场悲剧了。
夏鼐必须回考古研究所参加反右运动,就要走了。“夏老师,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赵其昌紧握着老师的双手不忍松开。
夏鼐哽咽了几下,深情地说:“学习之余要留心点文物,如发现不祥之兆,赶紧告诉我。”赵其昌点点头,泪珠溅到了紧握的手上。
“多保重吧!”夏鼐那像秋叶般枯黄的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枯瘦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挥动了两下,转身向停放在定陵大门前广场上的汽车走去。冷风鼓荡着他的外衣,显出瘦骨嶙峋却依然直挺的身躯。汽车一启动,赵其昌那紧缩的心仿佛骤然进裂,热血正从那里溢出,他转身大步地走进陵园,一口气爬上宝城,面对苍翠嵯峨的大峪山,重重地呼出了几口浊气。
对于发掘人员来说,新的生活开始了。他们不再钻进阴森可怖的地下玄宫,在昏暗的灯光和霉气的污染中,进行艰辛繁重的操作,而是围坐在木板房内,听新来的一位领导人传达反右运动的意义和步骤。
8月22日下午,全体人员开会,这位新领导首先批评赵其昌领导的工作队,三个月来竟以各种借口没有参加政治学习,没有召开生活检讨会,没有汇报思想,没有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没有……他说:“这还像是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作机关吗?还像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机关干部吗?”大有黑云压顶之势。赵其昌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位已有十年党龄的领导者,冷眼瞧了一下赵其昌:“你要带头做自我检查,认真学习文件,紧跟形势,批判右派思想,自觉地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会场一片沉默,鸦雀无声。
白万玉坐在赵其昌旁边,赶紧推了推他,悄悄说:“快检讨吧!”赵其昌只好硬着头皮带头检讨,他检查自己政治学习抓得不紧,没有自觉地进行思想改造……不料话没说完,又遭到这位领导的严厉批评:“什么政治学习抓得不紧,你根本就没抓!这是你世界观的问题,应该认真地学习文件,深挖思想根源,你甭想蒙混过关,这是严肃的政治运动,否则,后果你自己清楚。”
赵其昌忍气吞声,再做检讨。他从自己的出身、历史问题,直到目前的表现,什么个人主义、白专道路、名利思想、成名成家等等,一古脑儿地往自己头上扣。他虽然心里感到委屈,难过,但毕竟还要改造思想,渡过这一关,政治运动嘛!
他回想起那些发掘工作最繁忙的日子里,他曾亲自去购买柴油机、发电机和卷扬机,亲自去联系一些工程事宜,还要时常进城汇报发掘情况;白天要到工地看看,晚上在一盏煤油灯下记日记、作记录、写简报、看文献,每天都要熬到深夜,这样日以继夜拼死拼活地干,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把自己学得的考古知识应用到实际工作中去,为在考古发掘中能够做出一点成绩,为新中国的考古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心血吗?这又有什么错误呢?
为了下一步发掘工作能够顺利进行,赵其昌强忍一腔怨气,按照新领导的指示,老老实实地改造世界观,否则,划成“右派”,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他没有任何怨言,没有表示任何不满,更不敢发泄任何牢骚,他仍然一心一意地想着发掘工作,想着如何尽快打开万历的棺椁。
白万玉、刘精义和李树兴等工作队员,也认认真真地做了自我检查。木板房被一团沉闷和压抑的空气笼罩着、包裹着,再也听不到冼自强清脆的歌声和曹国鉴悠扬的二胡曲了。开心的玩笑,畅怀的交谈,白老那引人入胜的探险生涯,赵其昌大嗓门述说的历史轶闻,刘精义诙谐滑稽的取闹,都一一消失了。
就在社会上反右斗争风起云涌、已成燎原之势,工作队人人自危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历史的报复也随之悄悄地来临了。
已经贴在有机玻璃上,并作过简单技术处理的织锦品,经过冷空气的侵蚀,慢慢变硬、变脆、变色;光彩艳丽的刺绣珍品,也在空气的侵蚀中,发现大面积的黑斑,并开始整体霉烂。深藏在棺椁中的尸体,会怎么样呢?
一天,白万玉把赵其昌约到陵园内一个僻静处,悄悄地说:“听仓库保管员嘀咕,里边的东西全变质了。”
赵其昌一惊,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他一把抓住白老的手,心情激愤,眼里射出怕人的光:“这是真的?”
“是保管员偷着和筹建组领导汇报时,我从旁边听到的。”白老解释说。
赵其昌捶着脑袋:“完了!”
这个信息如同一声炸雷,使他几乎昏了过去,半晌没有作声。白万玉焦急地问:“怎么办?你倒是说话呀!”他这才想起夏鼐临走时的嘱托:“如发现不祥之兆,赶紧告诉我。”
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再是“不祥之兆”,而是一种无法挽回的惨痛事实了。“赶快告诉夏所长,让他想办法吧!”赵其昌急切地对白万玉说。
白万玉当天就赶回城里。消息传到了北京,夏鼐立即来到了定陵。仓库打开了。夏鼐和赵其昌等人走了进去。昏暗的屋子里,一股腐烂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一块块有机玻璃靠墙排列着,上面粘贴着的织锦品,早已失去了往昔的华姿与丽彩,不管原先是鹅黄、淡青、还是绯红,都变成了乌黑的云朵。夏鼐以为是尘土封盖和灯光昏暗的作用,产生了这奇特的效果。可是,当他把一块玻璃拿到亮处观看时,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
温暖的阳光照在玻璃上,织锦品如同一块核桃皮,皱巴巴地缩成一团。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着,织锦品不再柔软华丽,软绵绵的身子变成一块僵硬得刺手的黑铁片,翘起的部位经手一触,便哗啦啦掉到地上。如同腐朽的树皮,在飓风的吹动中飘然离开母体。夏鼐颤抖着放下手中的“织品”,一言不发,在仓库里来回走动。
皇陵发掘的前前后后,夏鼐是一位最清醒的参加者。他的清醒不只是对考古知识的精湛研究,而且是对中国政治、文化及其现状的深刻了解,也是很少有人与之相比的。在定陵发掘之初,他就预感到了未来的结局。对于他的高瞻远瞩,不必要等到三具尸骨升腾起冲天大火时再作结论。目前的状况,已经初露端倪了。
面对几十匹松树皮似的织锦品,夏鼐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无可奈何的哀叹,当日返回北京。
不久,消息又从北京传回定陵,暂时改变了定陵发掘人员和出土尸骨及器物的命运,使这场悲剧在尚未达到高潮之前,暂时降下帷幕。发掘工作再度以喜剧的形式出现。而恰恰是这段喜剧,才增添了整个悲剧的氛围。八年之后,当它真正达到高潮时,即使是共和国的巨人,也无回天之力,而只能望空兴叹了。
灯光重新闪亮
阴森潮湿的地下玄宫,又亮起了昏淡的灯光,清理工作在停止了近半年之后,终于重新开始。对于发掘人员来说,历史既然再次给予他们这个良机,就不能轻易地失去。目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迅速打开万历皇帝的棺椁。
这个宽、高均为1.8米,通长3.9米的巨大棺椁,依然悠闲自得地稳坐在玄堂中央。历史让这位帝国皇帝的亡魂,在玄堂上多停留了近半年,今天终于气数殆尽,在明亮的水银灯下,被推到了亿万观众面前。
朱红色的椁板为松木精制而成,四壁以银锭形■榫压住,再用铁钉钉牢。虽历经三个多世纪,仍不失当初的威严和庄重。盖底板异常厚重,两侧钉入4枚大铜环,想必这是为了梓宫运送及入葬时拖运方便而设。因为有铜环相助,这巨大的棺椁就可从百里之外平安地运到玄宫。椁板之上,放置着木制仪杖幡旗之类的殉葬品,形式排列有序,大有两军对垒、兵戎相见之势。
夏鼐大师亲临现场,队员们用铁制的锐器将椁板慢慢撬开拆除,一口楠木制成的梓宫露了出来。只见棺木上方盖有一块黄色丝织铭旗,两端镶有木制龙牌。铭旗中央金书六个醒目的大字:“大行皇帝梓宫”。
棺木外被朱漆,从四周无一丝缝隙说明,朱漆是在皇帝的尸体入棺后才涂的。梓宫与椁形制相同,前高后低,前宽后窄。从棺前正视,上部略窄、下部稍宽,中部宽大;两侧呈孤形向外突出,使棺内中部有较大的空间;棺盖则用四个大铁钉牢牢钉住。
最后一日梓宫就要开启,幽深的玄宫内悄无声息。发掘人员撬动棺盖,锈蚀的铁钉在缓缓晃动,厚重的棺盖露出了隙缝,锐器沿缝隙向里推进,咯吱,咯吱的声响,如同棺内的主人发出的呻吟。也难为这位万历皇帝,在地下,愧对列祖列宗,来到尘世,又羞于面对世人。所以,唯一的办法是死死地抓住棺盖不放。
然而,虚弱的阴魂在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了。阳能克阴,这是两个世界经过千百年的争夺得出的最后结论。在这阴阳双方交手的关键时刻,万历皇帝再度像对待他的帝国一样,索性撒手任凭天命。随着“喀嚓”一声闷响,朱红色的棺盖被高高地撬了起来。四个黑色的铁钉也如同大明帝国的廷臣守将,自顾不暇,弃关而去,只留下他这个光杆皇帝。
队员们用手把住棺盖,憋足力气,随着夏鼐大师一声令下,厚重的棺盖倏然而起,然后摇摇晃晃地将棺盖放在了棺床上。
大家欢呼着拥向这位大行皇帝的梓宫,只见里面塞满了各种光彩夺目的奇珍异宝。一床红地绣金的锦缎花被,闪着灿灿荧光,护卫着各色的金银玉器,织锦龙袍。这无疑是一个集大明帝国璀璨物质、文化、艺术的宝库,是一部详尽的明代帝国史书。
赵其昌拿起照相机,随着镁光灯的闪烁,拍下了开棺后的第一批资料。冼自强手拿画板,描绘着梓宫与器物的形制。其他队员忙着测量、编号、记录、登记……一切都按照考古手段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夏鼐和赵其昌默默地围绕着棺木仔细查看,俩人的心情相同,都在考虑着如何清理棺中这数以百计的殉葬品。万历的梓宫不同于两位皇后,它完好无损,高达1.5米,即使站在凳子上,也无法进行操作。如何既便于操作,又不损坏棺木和随葬品,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当天晚上,夏鼐把赵其昌找来,谈了自己的设想:“在棺木四周搭起木架,架上再铺木板,这样人可以趴在木板上进行清理。”赵其昌听后犹豫地说:“这样做,好倒是好,可太辛苦了。我们年轻人受得住,您正在病中,怎么支持得了?”然而,俩人考虑再三,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按这个方案试一试。
很快,万历梓宫的四周搭起了木架,铺上木板,人趴在木板上,探身棺内进行操作。
掀开锦被,里边露出了形态各异、色彩不同的道袍、中衣、龙袍等色彩纷呈的衣料。发掘人员按照放置的顺序,小心地拿出上层的一件道袍。道袍为素黄绫做成,设有纱里,右面开襟,腋下有带巧妙地将开襟绑住;道袍通体肥大,外形同今日道士所穿服装相类似,不同的是背后有错襟,两侧开口以至两腋,这样的造形,穿起来也许更方便些。底襟里面有丝线绣字,字迹清晰:
万历四十三年正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