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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去挚爱以后,裴玄静的全部人生基石便在于此。
可是没想到,这两天她频受打击,每一下竟然都打在这个根基上。裴玄静发现,不管是皇帝还是宋氏姐妹,甚至连崔淼都压根没把她的才能当回事。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女子而已。
这才是裴玄静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失去了爱情,难道还要失去自信和尊严吗?
她又从枕下摸出了长吉赠予的匕首。直到今天,她还是不明白这件信物的用意,是证明、保护还是毁灭……
“嫂子,嫂子!快开门!”
是李弥在拍门。裴玄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三更已过,怎么回事?
门外还在叫:“嫂子,是皇宫里面来人找你!”
因李弥是男儿,所以安排他睡在离观门最近的房间里。他人虽愚钝,帮着搬运些杂物,当个小门房什么的,还挺管用的。
裴玄静赶紧披衣开门。
还是昨天接她入宫的那位中使:“圣上有旨,命炼师速速入宫。”
这回裴玄静没有试图打听什么,中使格外凝重的神色已经传达出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令她不敢擅自揣测。
马车走的是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路,但因为是深夜,给人迥然相异的感觉。
裴玄静的心越揪越紧。
马车停在柿林院前。宋若华率先迎上来:“这个时候惊扰炼师,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圣上坚持要让炼师来……”她还想竭力维持镇定,但悲戚的语调和脸上的泪痕根本掩饰不住。一夜之间,宋若华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裴玄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若华摇了摇头,领着裴玄静往西院走。跨过月洞门,便见满庭的柿子树上都洒了淡淡的月光,好像披了一层薄纱。
中间那棵柿子树下横躺着一个人。
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她比普通的女子身长不少。
“是三妹,她……”宋若华泣不成声。
宋若茵死了。
第二章 亲姐妹
1
裴玄静向柿子树下的尸体走过去。
寒风劲吹,枯枝在她的头顶瑟瑟摇摆。
裴玄静停下脚步——且慢,这并不是一所普通的小院。这里是大明宫中的柿林院。巍巍宫墙之内,连风也刮得比别处更凌厉。
距离尸体还有两棵柿子树,裴玄静站定回首,问宋若华:“是谁发现的,什么时候?”
“是若昭……大约一个时辰前发现的。”
“若昭?”
从宋若华身后闪出一名年轻女子,满脸是泪,向裴玄静行礼道:“若昭见过炼师。正是我发现三姐出事的。”
宋若华解释:“若昭是我们的四妹。”
宋若昭的五官轮廓与若华、若茵相似,但因年纪尚轻,看上去就顺眼许多,几乎可称为美女。只见她鬓发略散,披了一件大斗篷遮住全身,像刚刚从榻上爬起来的。
宋若昭用颤抖的声音说:“夜里我、我睡不着,想找三姐聊聊天,她一向睡得很晚……所以我披衣下榻,独自朝西院来。刚进院子,就看到三姐躺在地上……我……”她举起帕子抹了抹泪,“我先叫了两声,她没动静,我怕得很……上去仔细一看,她的脸都青了……”宋若昭扑到大姐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问:“你当即确定她死了?”
宋若华代替若昭回答:“当时若昭吓得尖叫起来,把众人都吵醒了。我们起来查看,是我探了三妹的鼻息,确定她已死……然后,我们便禀报了圣上。”
“是大娘子去禀报的吗?”
“不是,我和四妹留在这儿守着,是小妹若伦去的。”
又一个年轻女子瑟缩地出现在宋若华的身边,而且衣冠齐整,应该是特意穿戴好了去向皇帝报告的。
到目前为止,除去早已病故的若仙,裴玄静算是认全了宋家姐妹。
她问宋若伦:“圣上怎么说?”
“他只说会请炼师来查案,让我们在此等候,什么都不要动,什么都不要做。”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在此期间,三娘子……始终躺在那里吗?”
宋若华哀戚地回答:“圣命断不敢违,故而我亲自带领众人守候在此。”她的身子微微一晃,若昭和若伦忙从两边搀住她,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姐!”
看得出来宋家姐妹的感情非常好,大姐若华更是妹妹们的主心骨。
裴玄静略一沉吟,道:“情况我都了解了,玄静先告退。”
宋若华始料未及,忙问:“炼师要去哪里,不先查案吗?”
“查案?并没人要我查案。”
宋家姐妹面面相觑。宋若华问:“炼师何出此言?炼师身负神探之名,圣上夤夜召来炼师,当然是请你来调查三妹的死因啊。”
“大娘子过奖。”裴玄静淡淡地回答,“圣上召我入宫时并未传口谕,况且宫里有内侍省,朝中有大理寺,宋三娘子之死自有他们主持公道,怎么都轮不到玄静来断案。而今之计,不如我先去求见圣上,讨得他的旨意再说吧。”
见她执意要走,宋若华抢步上前挡住去路,声泪俱下地说:“炼师别走!请炼师无论如何勘察了现场再离开。我们也可将若茵移至房内,免得她的身子再暴露于外……天很快就要亮了。求求炼师了!”说着,双膝跪倒在裴玄静的面前。
“求求炼师了!”若昭和若伦也一齐跪下来。
裴玄静忙去拉宋若华:“宋家娘子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
宋若华泣不成声:“昨天下午炼师来访时,我与若茵多有得罪,还望炼师见谅。而今若茵惨遭不测,请炼师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莫让外人来触碰她的身体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玄静不好再推辞了。
宋若华虽然摇摇欲坠,仍坚持提着灯笼给裴玄静照亮,又命其他人等包括两个妹妹退后,只她一人陪同裴玄静来到宋若茵横躺的柿子树下。
灯笼的光打到宋若茵的脸上,裴玄静立刻断定:她是中毒而亡的。
正如宋若昭所说,宋若茵的整张脸都发青了,肿胀变形得厉害。眼睛、鼻子和嘴角边粘满黑红色的血沫。
裴玄静听到身旁宋若华的急促呼吸,心想:她会不会早就知道三妹是如此可怕的模样,才不愿让别人来勘验尸身呢?
裴玄静轻声问:“一个时辰前你们发现她时,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吗?”
“还没、没这么吓人。”宋若华气喘吁吁地回答。
裴玄静点点头,中毒致死毋庸置疑了,当务之急是确定毒从何而入。
她从宋若茵的发髻开始,检查到宋若茵的右手时,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宋若茵右手拇指的指腹处,有一小块淡淡的黑色印迹。再看其他四指,没有同样的现象。裴玄静不露声色,继续检查了一番,再无特别的发现了。
见裴玄静停下思索起来,宋若华探问:“炼师有何发现吗?”
裴玄静却反问道:“三娘子晚饭吃的是什么?”
“我们四姐妹一起吃的晚饭,就在我房中。”宋若华悲伤地说,“我们向来如此。”
“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
“饭后还用过茶水或者夜宵之类吗?”
宋若华回答:“每天晚饭之后,姐妹们都会在我房中闲谈,直到睡前才各自回房。因为最近我的身子不太好,精神短少,所以晚饭后没多久大家就散了。若茵习惯晚睡,回房还会自己烹茶,她的房中自备了茶具。至于夜宵,一般是没有的。前几日过上元节时,圣上在宫中赏赐了许多点心,我们都还吃剩下不少。夜里饿的话,若茵大概也会吃一些吧。不过,那些也是大家一样的。”
裴玄静点了点头。她刚才已经查看过宋若茵的舌苔,颜色形状并无异常,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宋若茵所中的毒不是从饮食中来的。现在问这些,只是进一步确认。
她又问:“若昭和若伦的卧房在哪里?”
“她俩一起睡在东厢房,就在我的卧房隔壁。”
也就是说,三姐妹都住在柿林院的东半边,整个西跨院只有宋若茵一人居住。
“在若昭喊叫之前,你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没有。最近我身子不爽,睡得很早,并焚安息香以安神,所以睡得也特别深沉。若伦呢,正在好睡的年纪。据她说,连若昭出去她都全然不知。”
“知道了。我再去三娘子的房中查看一下,你便可安置她了。”
再次走进这间琳琅满目的屋子,裴玄静感到一阵悲凉。宋若茵曾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死者为大,何况她还死得那么惨。想到这些,裴玄静也就原谅宋若茵了。
案上的茶具摆放整齐,干干净净。黑漆描金荷叶圆盒中盛满精致的御点,有毕罗、透花糍、冰霜柿饼等等,一块未动。正如裴玄静所推测的,宋若茵死前根本没有饮食过。
毒非从口入——这一点,可以确定了。
下一个疑问马上来了。按照宋若华的说法,宋若茵回房的时候尚早,直到二更左右被发现死于柿子树下,其中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她未按习惯饮茶,而且衣饰齐整,说明根本就没上过床。
那么这整段时间里,宋若茵都在忙什么呢?
裴玄静环顾四周,架几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吸引住了。
这个木盒在所有陈设中很显眼,因为它实在太粗糙了——四四方方的形状,以原木构成,油漆都没涂,似乎是个还未完工的半成品,盒盖半开半掩。
裴玄静问宋若华:“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宋若华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它。”
裴玄静移开盒盖,不禁愣住了。
盒子里面的构造稀奇罕见:四条边框朝内一侧开了凹槽。另有两根中空的木棍一横、一竖,两头分别架在边框的凹槽上。换句话说,从上往下看木盒的内部,是一个“田”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个“田”字的下方,木盒的底面上,铺着一块五彩斑斓的锦帕。
宋若华率先惊叫出来:“怎么是《璇玑图》?”
原来那锦帕上所绣的,正是纵横交错总成诗的五彩回文织锦——《璇玑图》。
裴玄静问:“你见过这个《璇玑图》吗?”
“没有。”宋若华显得更困惑了,“《璇玑图》是我们姐妹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已经好多年没碰了。”
“最近可曾听三娘子提起过?”
“这……”宋若华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摇头否认,“没有,并没听她提到过。”
裴玄静不再追问,接着研究盒子的构造:“这块《璇玑图》锦帕是怎么铺进去的呢?”她摸索着盒子的外侧,用力向外一拉——《璇玑图》竟被她拉了出来!
原来木盒的底部是活络的。铺着《璇玑图》的底层就像一个抽屉,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拉出来。所以,只要先拉出木盒底层,铺上锦帕,再推回原位,就恢复成为一个完整的盒子。
木盒的构思相当巧妙,却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裴玄静还是问宋若华:“你能看出这个盒子的用处吗?”
宋若华只是摇头,脸上的哀戚又浓了几分。
“据我推断,三娘子死前就在摆弄这个盒子。”裴玄静思忖着说,“木盒是簇新的,似乎还未完工,盒盖也半开着……大娘子真的想不到此盒的用处吗?”
宋若华半倚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