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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吉是一位多病、早慧而又怀才不遇的诗人,再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青春易朽,人生如梦。所以他用自己的不世才情,永远记下了襄阳公主的颓废之美。
可是……怎么襄阳公主的名字也叫李自虚?
裴玄静猛然惊觉,今天自己不是来研究这个问题的。崔淼在哪里?杜秋娘在哪里?扶乩木盒在哪里?
她在帐篷里四下寻找起来。襄阳公主李自虚醉糊涂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在裴玄静身边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叨咕什么。
帐篷里很快找了一遍,醉倒在地的那些人中并无杜秋娘和崔淼。
裴玄静更着急了,难道襄阳公主在胡说?
她又问了一次:“杜秋娘和崔淼去哪里了?”
“他们走了?”襄阳公主半睡半醒似的嘟囔,“抱着个木盒子走……要去扶、扶乩?神神秘秘的……不带我……”
裴玄静的声音都变了:“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哪儿?……唔,从后面走到曲江边上……”
裴玄静掀开帷幄跑出去。这架大帐篷就搭在曲江岸边,一出去便见满岸扶柳摇曳,杏花树一棵接着一棵,细雨阵阵,从花枝间飘洒而下。
她一眼便看见横卧在杏花树下的崔淼。
他仰面朝天躺着,脸上粘着几片树叶,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在他身边不远处,滚落着一个木盒,和她在柿林院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裴玄静几乎无法呼吸了。她奔过去,在崔淼的身边蹲下来。雨越下越大,把她的眼睛完全蒙住了。朦胧中,她只看见一张全无血色的发青的脸。
裴玄静哑声叫道:“崔郎!”
他毫无反应。
她忽然觉得天昏地暗。来晚了,为什么她总是晚到一步!
裴玄静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英俊的面孔。触手冰凉,酷似她已经体会过的绝望感觉。
眼泪恣肆而出。“崔郎!”裴玄静又叫了一声,用力将崔淼的身子抱起来,拼命摇撼起来。上一次面对心爱之人的死亡时,她只能无奈接受。但是这一次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了,裴玄静痛哭出声。
“……静娘?”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静娘,你干什么呀?”
裴玄静瞪着怀里的崔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睁开了,正盯着她看呢。
裴玄静两手一松,崔淼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撞到地上。
“哎哟!”他疼得大叫一声,“你干吗,想杀人啊?”
裴玄静问:“你没死?”
“我……”崔淼挣扎着撑起身来,“是还没死,不过再让你这么折腾两下也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躺在树下面?”
“我?好像是喝醉了?”崔淼揉着后脑勺茫然四顾。裴玄静跟着他到处乱看,正好瞧见襄阳公主也钻出了帷幄,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过来。
“崔郎……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襄阳公主说着,脚下绊了一绊,她低头看,原来是自己的高头云履踢到了一个木头盒子。
她俯下身要捡:“咦?这是个什么盒子……”
裴玄静大叫:“住手,别碰它!”
襄阳公主吓得向前一个趔趄。河岸本就是个斜坡,她的脚尖一用力,那木盒就咕噜噜地直朝曲江里滚过去。
裴玄静和崔淼都看呆了。
两人还在愣神,襄阳公主反应倒快,连蹦带跳地去追木盒。
这回崔淼和裴玄静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公主小心啊!”
襄阳公主听见叫声,刚刚好在江岸边停下。
随着轻轻的“扑通”一声,木盒落入水中。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虚脱了。“静娘。”崔淼在她耳边低唤了一声,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裴玄静也无力再抗拒。
突然,从岸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襄阳公主像疯了似的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边喊:“杜、杜秋娘在、在水里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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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深夜的清思殿上,气氛格外肃杀。
震怒之中,皇帝下令将当天公主游春的侍卫统统诛杀,一个不留。其他相伴者不论王侯公子,还是教坊女妓,一律当作嫌犯送入大理寺,案情大白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任何人求情都没用。
狠狠地杀罚了一通,皇帝的怒气却丝毫未减,仍像只暴躁的老虎般在殿上来回踱步。终于,他停在裴玄静面前,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双眸中好像燃着两团烈火,语调里却冒着森森寒气。
从曲江回到大明宫中,裴玄静就在这里跪到现在。她头一次见识了天威,也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在大明宫中见到的人,从宋家姐妹到陈弘志,每双目光的深处都隐藏着彻骨的恐惧。
她抬起头,茫然地回答:“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皇帝声色俱厉地说,“好!那你现在就说一说,朕是如何信赖于你,而你,又是如何妄负朕的信任!”
“……妾没有及时把宋若茵制造扶乩木盒杀人凶器之事禀报陛下。”
“说得很对!那么,朕应该怎么处罚你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
“陛下……”和裴玄静并肩而跪的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陛下,此事皆为妾之罪,因妾执意相求,炼师才同意暂时隐瞒。是妾欺君犯上,求陛下惩罚妾,不要怪罪炼、炼师……”她太虚弱了,每说一个字都似拼尽全力。短短的一段话说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快瘫倒了。
“住口!”皇帝手指宋若华,“你身为朕的内尚书,朕平日还尊你一声‘宋先生’……你却对自己的妹妹疏于管教,纵使她作恶自戕,居然还想隐匿罪行,你、你……”连喘了好几口粗气,皇帝才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今天算你们二人福气,死的只是杜秋娘,如果是襄阳公主发生意外……朕,必诛你们的九族!”
裴玄静叫起来:“陛下,我有话说!”
“你?”皇帝笑得格外狰狞,“好啊,说来听听。”
“陛下,假如当初妾把扶乩木盒的秘密禀报陛下,尚书娘子就不可能再去将作监定制新木盒。那么,宋若茵当时曾做过两个木盒的情况就不会揭露出来,线索也不可能引到杜秋娘那里。妾承认,妾为找杜秋娘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是妾的过失。但襄阳公主会与杜秋娘等人一起出游,杜秋娘还把扶乩木盒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根本无法预测的事情。因而妾以为,妾的过错在于未能警醒杜秋娘,导致她为扶乩木盒所杀,也使襄阳公主身处险境。陛下当然应该责罚妾。但是妾毕竟及时赶到曲江边,避免了襄阳公主连遭不测,即使不算功劳,陛下也不该以欺君之罪论处!”
裴玄静的话音刚落,连宋若华都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在皇帝盛怒之下顶撞他,已属胆大包天。何况,裴玄静方才的这番话连据理力争都算不上,谁都能听出来,她简直是在狡辩!
皇帝死死地盯住裴玄静,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叩头道:“请求陛下允妾继续勘察此案。妾定当万死不辞,将功折罪。”
“……朕还能相信你吗?”
“难道陛下就信大理寺?”
“为什么不信?至少他们不敢欺瞒朕。”
“查不出什么,自然也就不用欺瞒。”
皇帝冷笑:“你就那么自信?”
裴玄静挺直身躯道:“陛下,妾从未刻意欺瞒过陛下。妾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完成陛下所交托的任务。求……”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长跪稽首,“求陛下明鉴。”
皇帝许久不置一词。
清思殿中的空气凝滞不动,龙涎香的味道便愈发凸显出来,如同神迹一般缥缈,不可捉摸又使人自惭形秽。要在这种环境中坚持自我,确实太难太难了。
忽然一声脆响,就在裴玄静眼前的丝毯上,玉色碎片四溅而起。
原来是皇帝将御案上的茶盏扫落于地,指着帷帘喝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滚出来!”
陈弘志从帘后匍匐而出,连连叩头道:“奴奉、奉大家之命,刚从大理寺、寺回来,不敢打扰大家……”
“说!那里情况怎样?”
“大理寺卿还在连夜提审嫌犯,目前尚无定论。”
“都是些废物!”
“大、大家……还有一件、件事……”陈弘志的舌头直打结。
“说啊!”
“是……大理寺去将作监提押那名制作木盒的学徒工匠,发现他、他上吊自杀了。”
“上吊?”
“将作大匠原将他反锁在房中,打算再审的。没想到他解下自己的衣带,在房梁上吊死了。”
皇帝面沉似水,过了很久,才说:“也罢,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玄静浑身一凛,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连忙叩头道:“谢陛下。”
“不过,这次你若是再失手……”
“玄静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到那时你要考虑的是——会牵连到哪些人。”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既然敢于挑战,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她知道自己被逼入了绝境。与皇帝的较量总是如此,每一次他都要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裴玄静说:“陛下,妾还有一个请求。”
“说。”
“请陛下下令释放关押在大理寺中的此案嫌犯。”
“为何?”
“陛下,杜秋娘刚打捞上岸时,妾就查看过,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有块黑斑,和宋若茵的情况完全相同。因此虽然扶乩木盒没有找到,杜秋娘死于木盒上的毒笔机关,当无疑问。这也就证明了,那些伴同游春者与此案毫无相涉。如果一味关押审问他们,万一有人熬刑不过胡说,甚至枉死于刑杖之下,不仅于案情无补,还可能损及皇家声望……”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裴玄静,“朕既已委你全权勘察此案,你就看着办吧,朕给大理寺卿一个口谕便是。”
“至于你——”皇帝转向宋若华,语气略微和缓了些,“你们三姐妹就在柿林院中自我禁足吧,案情大白之前,不得随意出入。朕……不让神策军难为你们。”
“陛下……”
“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
宋若华问:“陛下,那么扶乩呢?”
“扶乩?”皇帝紧锁双眉,“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请陛下明示!”
“当然不能再做了!”皇帝又发起火来,“就是因为这个扶乩,已经断送了好几条人命,朕还不想做一意孤行的昏君!”
“可是陛下,扶乩由蛇患而起,不应该半途而废啊……”
裴玄静惊讶地看着宋若华,她是伤心过度乱了心智吗?怎么如此不明事理,不识好歹?
“不要再说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风后转去。
“陛下!”宋若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举起双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为了扶乩而死的。我愿代她完成这个任务……陛下!”
皇帝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许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违者一律处死!”
宋若华愣了愣,身子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