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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么一击得手,要么全军覆没。
宋、牟、庞三人各自点齐兵马,整装上马。
宋怀恩勒马回头,向我按剑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轻坚毅的面容,向他们三人俯身长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归来!”
两百余名侍卫留下来守护行馆,我带领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间拼杀受伤的士兵。行馆内一切有条不紊,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城中的讯号。我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装。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侍卫来报,称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馆后山最高的流觞台,凭栏俯瞰城中。
浓云阴霾笼罩下的晖州已是一片惊乱景像,城中四下腾起熊熊火光,天际第一缕晨光还未出现便已被浓烟遮蔽。阴云沉沉压顶,看来今天将有暴雨倾盆。
我眼前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惨景……想来此时,整个晖州都已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自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睁眼所见,亦如我眼前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将临。
片刻之后,北门方向吹响号角,惊彻全城——那是我们约定的讯号,牟连已经得手。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门被牟连拿下,飞马报讯的暗人顺利出城。我遥望北面,闭目默祷,只盼萧綦快快赶来。
按庞癸所献之计,此刻百余骑兵应当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烟,以树枝缚于马尾,在离城一里外往来奔驰,踏起沙尘漫天,一路狼烟滚滚,扬尘延绵。城中守军素来敬畏豫章王威名,骤然听得萧綦亲率大军到来,已是魂飞魄散,待亲眼望见北门已破,城外一片烟尘冲天,在天色昏暗中远远望去,恰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果然未出半个时辰,东门、西门相继传来低沉号角,两处守军不战自溃,皆被牟连拿下。
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如莽莽黑蛇舞动。
此时晖州生变,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料想蹇宁王在河对岸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攻城,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依然被他强行渡河,又当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纵然经历过一次次生死险境,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将军他们有危险。”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
半炷香时间的等待,漫长难熬,几乎耗尽我全部定力。
“报——”
一名侍卫飞奔上来,“晖州刺史吴谦伏诛,守将弃甲归降,四面城门皆已拿下,宋牟两位将军已接掌晖州军政,庞大人正率兵赶回行馆!”
玉秀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欢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身后众侍卫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预备车驾入城。”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转身仰望天空,我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玉秀方才的话,恨不得立时跪倒,叩谢上苍佑我。
庞癸赶回行馆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抢在他跪拜之前,亲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们含笑致谢。
庞癸弃了头盔,狠狠抹一把脸上雨水,朗声笑道,“做了半辈子暗人,今日能随两位将军冲锋阵前,痛快厮杀一场,是属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迈的汉子,可惜身为暗人,注定终生不见天日。我凝视庞癸,微笑道,“若是随我回京,从此跟随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庞癸二话不说跪倒,“属下身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怅然,忽而转念回过神来,“那么,若是跟随于我呢?”
“但凭王妃驱策!”庞癸抬头,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
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硬。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沿路百姓纷纷惊慌走避,再无人敢像昨日一般围观。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经此一场变乱,晖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席卷细软出城躲避,普通百姓无力弃家远行,则急于屯粮储物,以防再起战祸。
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