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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
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瑕。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建章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鸾驾,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太子哥哥金冠黄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还未换下,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