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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萧綦的安排,他素来不喜欢喧闹浮华,今日却极尽铺张为我贺寿。旁人或以为,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权势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贵荣宠……唯独我明白,他只是想弥补大婚之日对我的亏欠。
母亲宫装高髻,含笑坐在父亲身边,虽然对父亲仍是神情冷淡,却也肯同父亲说话了。
哥哥带了两名爱妾同来,在父亲面前却不敢有半分风流态。
太子哥哥到来时,见到父亲略有些许尴尬。不过宛如姐姐带来了他们的小女儿,那小人儿玉雪可爱,正在蹒跚学步,立时引得满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儿抢了我这寿星的风头,母亲却说,“阿妩幼时更加招人喜欢,不知日后我的外孙女会不会和她一个模样。”
我顿时面红耳赤,父亲与萧綦亦笑而不语。
正与父母说笑间,宛如姐姐抱了女儿来向我道贺。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却咯咯笑着,径直往萧綦扑去。
萧綦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儿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脸上亲去,惊得大将军当场变了脸色。
在座之人无不被萧綦的窘态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让奶娘抱走了孩子,萧綦才得以脱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来,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来,偏偏今日又感不适,只命太子带来了贺礼。
满堂明烛华光之下,我环顾身侧,静静望向每一个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仅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亲至爱。今夜依然把酒言欢的翁婿兄弟,只怕转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枪暗剑,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会奢望太多,能有今晚这短暂的欢宴,已是莫大惊喜。
这一刻,我愿意忘记豫章王,忘记左相,忘记长公主……只记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转眼夜深、宴罢、人散,满目繁华落尽。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觉身在云端,飘摇恍惚,仿佛记得萧綦将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宽衣,我浑身无力,软软环住他颈项,笑道,“原来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这丫头!”萧綦无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间,我伸手去抚他眉目鬓发,笑叹道,“若是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会是什么样子?”
他将我环在臂弯,正色想了想,叹道,“若是女孩儿,和我一模一样,只怕将来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怀中懒懒地笑,从前并不特别喜欢孩子,如今却隐隐有些好奇,想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和我们长着相似眉眼,会是怎样神奇的事情。
迷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无梦。
约莫四更天时,我突然惊醒归来,睁开眼却是一片静谧。辗转间似乎惊动了萧綦,他立即将我紧紧环住,轻抚我后背。望着他沉睡中柔和而坚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柔软,惟觉良夜靖好。心中情意涌动,我痴痴仰首,以指尖轻抚他薄削双唇。他自睡梦中醒来,并不睁开眼,手却探入我亵衣,沿着我光裸脊背滑下,回应了我的痴缠……
五更时分,天已渐亮,他又该起身上朝了。
我假装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惊动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将他紧紧搂住。
他无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误了上朝,却又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下……正缠绵间,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房门被人叩响。
“禀王爷,宫中来人求见。”
萧綦立时翻身而起,我亦惊住,若非出了大事,侍卫万万不敢如此唐突。
“宫中何事?”萧綦喝问。
来人颤声道,“今晨四更时分,皇上驾崩了。”
正文 宫变
片刻前还是旖旎无限温柔乡,转眼间,如堕冰窖。
就在两天前,御医还说皇上至少能捱过这个冬天。
即便他病入膏肓,受制于人,却仍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只要皇上活着一天,各方势力就依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我的生辰之夜,宴饮方罢,升平喜乐还未散尽,皇上竟猝然暴卒。
萧綦立刻传令禁中亲卫,严守东宫,封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大内;并将皇上身边侍从及太医院诸人下狱,严密看管;京郊行辕十万大军严守京城四门,随时待命入城。我匆忙穿衣梳妆,一时全身僵冷,转身时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萧綦忙扶住我,“阿妩!”
“我没事……”我勉强立足站稳,只觉胸口翻涌,眼前隐隐发黑。
“你留在府里。”他强迫我躺回榻上,沉声道,“我即刻入宫,一有消息便告知你。”
他已披挂战甲,整装佩剑,周身散发肃杀之气。触到这一身冰凉铁甲,令我越发胆战心惊。我颤声道,“假如父亲动了手,你们……”
萧綦与我目光相触,眼底悯柔之色一闪而逝,只余锋锐杀机,“眼下情势不明,我不希望任何人贸然动手!”
我哀哀望着他,用力咬住下唇,说不出半句求恳的话。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良久,深邃莫测。这四目相对的一瞬,各自煎熬于心,竟似万古一般漫长。
终究,他还是掉过头去,大步跨出门口,再未回顾一眼。
望着他凛然远去的背影,我无力地倚在门口,无声苦笑,苦彻了肺腑。
然而,已没有时间容我伤怀。
我唤来庞癸,命他即刻带人去镇国公府,并查探京中各处情形。
皇上暴卒背后,若真是父亲动了手,此刻必是严阵以待,与萧綦难免有一场殊死之斗。
是父亲么,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我不愿相信,却又不敢轻易否定这可怕的念头……心口阵阵翻涌,冷汗渗出,一颗心似要裂作两半。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半是生死相与,究竟哪一边更痛,我已木然无觉。
不过片刻工夫,庞癸飞马回报,左相已亲率禁军戍卫入宫,京中各处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铁骑赶往镇国公府。
我身子一晃,跌坐椅中,耳边嗡嗡作响,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
早知道有这一天,却不料来得这么快。
其实,早晚又有什么分别,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我缓缓起身,对庞癸说道:“准备车驾,随我入宫。”
远远望见宫门外森严列阵的军队,将整个皇城围作铁桶一般。
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宫城东面正门已被萧綦控制,南门与西门仍在父亲手中,两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剑拔弩张。谁也不敢先动一步,只怕稍有不慎,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车驾一路直入,直到了宫门外被人拦下。
宋怀恩一身黑铁重甲,按剑立在鸾车前面,面如寒霜,“请王妃止步。”
“宫里情势如何?”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他迟疑片刻,沉声道,“左相抢先一步赶到东宫,挟制了太子,正与王爷对峙。”
“果真是左相动了手?”我声音虚弱,手心渗出冷汗。
宋怀恩抬眸看我,“属下不知,只是,左相确是比王爷抢先了一步。”
我咬唇,强抑心中惊痛,“皇后现在何处?”
“在乾元殿。”宋怀恩沉声道,“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围,殿内情势不明。”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万千纷乱思绪渐渐汇聚拢来,如一缕细不可见的丝线,将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遥遥所指的方向,渐次亮开。
我抬眸望向前方,对宋怀恩一笑,缓缓道:“请让路。”
宋怀恩踏前一步,“不可!”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你不能以身涉险!”他抓住马缰,挡在我车前,“即使王妃碾过我的尸首,今日也踏不进宫门一步!”
我淡淡笑了,“怀恩,我不会踏着你的尸首过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爷若有一人发生不测,你便带着我的尸首回去罢。”
他霍然抬头,震动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剑,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宋怀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开,手中却仍挽住马缰,不肯放开。
我转头望向宫门,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启驾。
鸾车缓缓前行,宋怀恩紧紧抓住缰绳,竟相随而行,目光直勾勾穿过垂帘,一刻也不离我。我心中震动不忍,隔了垂帘,低低道,“我毕竟还是姓王,总不会有性命之危……你的心意我明白,放手罢!”
宋怀恩终于放开缰绳,僵立路旁,目送车驾驶入宫门。
宫中已经大乱,连为皇上举哀的布置都没有完成,宫女内侍便躲的躲,逃的逃,随处可见慌乱奔走的宫人,往日辉煌庄严的宫阙殿阁,早已乱作一团,俨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
父亲与萧綦的兵马分别把持了各处殿阁,对峙不下,到处都是严阵待命的士兵 。
天色已经透亮,巍峨的乾元殿却依然笼罩在阴云雾霭之中,森森迫人。
我不知道那森严大殿之中藏有怎样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不对。
父亲为何如此愚蠢,甘冒弑君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论势力,论布署,论威望,他都占上风,稳稳压住萧綦;唯独刀兵相见,放开手脚搏杀,他却绝不是萧綦的对手。这一步棋,根本就是两败俱伤的死局!
乾元殿前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将大殿层层围住,禁军侍卫刀剑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溅当场。
两名禁军统领率兵驻守殿前,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仰头望向乾元殿的大门,拂袖直入。那两名统领认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拦,我冷冷扫过他们,脚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两人被我目光所慑,不敢强行阻拦,只将我身后侍从挡下。
我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阶。
铿的一声,两柄雪亮长剑交错,挡在眼前。
“豫章王妃王儇,求见皇后。”我跪下,垂眸敛眉,静候通禀。
玉阶的寒意渗进肌肤,过了良久,内侍尖细的声音从殿内传出,“皇后有旨,宣——”
高旷大殿已换上素白垂幔,不知何处吹入殿内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殿中飘拂。
我穿过大殿,越过那些全身缟素的宫人,她们一个个仿佛了无生气的偶人,悄无声地伏跪在地。那长年萦绕在这帝王寝殿内的,令我从小就惧怕的气息,仿佛是历代君王不愿离去的阴魂,依然盘桓在这殿上的每个角落,一檐一柱,一案一几,无不透出肃穆森寒。
明黄垂幔,九龙玉壁屏风的后面,是那座雕龙绘凤,金壁辉煌的龙床。
皇上就躺在这沉沉帷幔后面,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躯,一个肃穆的庙号,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也不会再对我说话。
白衣缟素的姑姑立在屏风跟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阿妩是好孩子。”她望着我,轻忽一笑,“只有你肯来陪着姑姑。”
我怔怔望住她,目光缓缓移向那张龙床。
“人死以后,是不是就爱恨泯灭,什么都没了?”姑姑亦侧首望去,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
“皇上已经殡天,请姑姑节哀。”我看着她的脸,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
姑姑笑了,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他可算是去了,再不会恨我了。”
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我僵然转身,往龙床走去。
“站住。”姑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