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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不可能滚蛋,而且在池仲容做那几件事的同时,他也没有闲着。池仲容从关押卢珂的监狱一走,他马上放了卢珂,要他昼夜兼程回龙川集结他的部队随时待命。同时又让各地方的部队悄悄集结,等待他的命令;另一方面,他每天都和池仲容喝酒吃肉,池仲容的那些保镖在几天时间里把半辈子的肉都吃了。
王阳明还对他们抱有一丝希望,所以每次在宴席上都会对他们谈仁义道德,对他们谈人之为人,就在于忠孝。并且暗示他们,你们现在上山做贼,让父母担心是不孝,和政府作对就是不忠。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如果还不主动改正,那就是无可救药,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池仲容深刻明白王阳明的意思,但他来赣州可不是来投降的,他是来缓兵的。按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只要再拖上一段时间,王阳明就会知难而退。池仲容把政府恨入骨髓,怎么可能投靠政府。他最想过的日子就是坐在虎皮铺垫的木头椅上,吃肉喝酒。其他一切,不是他人生的题目。
所以王阳明苦口婆心地劝他改邪归正,而他却用各种借口搪塞,王阳明渐渐发现,他在对牛弹琴。或许正是他总对牛弹琴,池仲容这头牛不高兴了。他要告辞回三浰。
王阳明在1518年春节到来之前的最后几天时,所考虑的事已不是如何对付池仲容。池仲容现在已是他盘里的烤鸭,插翅难飞。他疑虑的是,卢珂还没有回到龙川。他之所以重视卢珂,是因为卢珂本来是贼,贼最了解贼,“以贼攻贼”会减少不必要的损失。而且,卢珂回到龙川,就可以完成对三浰的合围计划。
他对池仲容只字不提投降的事,而是劝他,现在已是年关,你若回去,春节一过还要来给我拜年,何苦这样折腾。我看赣州这地方可能比不上你的三浰,但有一样,你三浰是没有的,就是元宵节的花灯。你也不差这十几天,赏完花灯再走也不迟。
池仲容说起了场面话:“叨扰多时,心有不安,我们还是走吧。”
王阳明叹道:“你这一回,我也要回京交差,人生苦短,咱们此生恐怕再不能相见,我很不舍。我这里有酒有肉,你们还经常出去找妓女,今后这样的好日子恐怕不多,何不多享受几天?”
谈到酒肉,池仲容的卫队无动于衷,因为他们山中也经常有酒肉。但谈到女人,山中就很稀缺了,池仲容的卫士们两眼放光。他们劝池仲容多留几天,按池仲安的说法,人家王阳明都说了,他要回京交差了,你在赣州城等他走和回三浰等他走,有什么区别?
池仲容的卫队认为没有区别,池仲容思来想去,也认为应该没有区别。他的确好多年不在民间过春节了,他想,这倒是个好机会。
春节那天,池仲容和他的卫队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中午,池仲容后怕起来,如果王阳明就在他们喝醉时下手,那简直易如反掌!他对池仲安说:“不是我不相信王阳明,我是心理素质不过硬,总觉得在这里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池仲安大为惊异,说:“看来你的心理是有问题,那怎么办?”
池仲容说:“后天,初三,初三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王阳明同意了池仲容的告辞请求,因为他估算着卢珂已经到了龙川,他说:“初三日子不好,初四早上走。初三,我为你们饯行。”
池仲容不同意,说:“初三我们必须走。”
王阳明回复:“可以,中午吃饭,饭毕,你们就上路。”
在这种拉锯式的谈判中,池仲容神经不再紧张,一想到回三浰,他就舒坦了很多,心里最后的警惕不复存在。
1518年正月初三,王阳明请他们吃大餐。吃到一半时,池仲容的卫队把武器从身上摘了下来。即将结束时,王阳明向他身边的卫兵使了个眼色,他的卫兵大喝一声:“拿下。”
帐幕后面蹿出了一群刀斧手,池仲容“哇呀”一声,去拿身边的武器,但他太慢了,两个刀斧手已把他拍倒在桌子上,他的卫队里有几个人跳到桌子上要反抗,王阳明的刀斧手们就把桌子掀翻,把他们压在底下。整个缉捕过程快速有效,没有任何人伤亡,池仲容被捕了。
王阳明命人把池仲容等人捆绑起来,击鼓升堂,拿出了卢珂递交给他的书信,那上面写的正是池仲容必反的分析报告。王阳明冷冷地盯着他,说:“你认罪吗?”
池仲容嘴里渗出苦涩的黏液,勉强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在一瞬间,他确信,一切都已过去了。
王阳明接着问:“你既已投降我,为何还要造反?”
池仲容吐出了几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杀了我一个,我那万把兄弟不会袖手旁观。”
王阳明说:“我想象不出,你那万把兄弟看到你的人头后会有什么感想?”
池仲容一干人等被斩首,头颅还在滴血,王阳明就下达了对三浰的总攻令。他本人率领自己的卫队经由龙南县冷水径直奔浰头三寨。
三浰岌岌可危。任何一个组织、团体乃至团伙只要群龙无首,灭亡可立而待。王阳明在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中三番五次说三浰是南赣地区危害最大的土匪,原因就在于池仲容的武装有严明的纪律和远大的割据理想。靠纪律组织起来的一群人就不是团伙,而是组织。当然,辩证法告诉我们,有利就有弊,这种靠纪律维持的组织,一旦没有了领导,必是一盘散沙。王阳明把池仲容诓到赣州,无非是要造成这样的后果。不过,王阳明并未轻视三浰武装,虽然在群龙无首下没有有效的抵抗,可他们的力量还在。困兽犹斗,有时候比自由的野兽还要厉害。
1518年正月初七,王阳明兵分三路,直指三浰:第一路从广东惠州府龙州县奔三浰;第二路从江西赣州府龙南县奔三浰;第三路从赣州府信丰县奔三浰。卢珂的龙川部队作为机动部队,随时支援各处。
三浰山贼自池仲容送回那封平安信后,就已没有了丝毫的警惕。1518年正月初七那天,王阳明三路剿匪部队向他们发起进攻时,他们张皇失措,在短暂商议后,决定把精锐放在龙子岭抵抗王阳明。王阳明三路部队同时向龙子岭发动猛攻,决心一战而成。开始时,王阳明部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但当战斗进入白热化时,王阳明命人把池仲容的人头悬挂在长杆上,叫人呼喊:“你们大王已身首异处。”池仲容的部队顷刻丧失斗志,在逃跑中互相践踏,死了一半,另一半又被王阳明的部队紧紧追击,也死伤殆尽。王阳明趁热打铁,命令所有部队扫荡池仲容的各个据点,池仲容多处据点的抵抗都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只有九连山据点的抵抗可圈可点。
九连山四面都是悬崖绝壁,只有一条鸟道可以到达山顶。九连山武装设下了滚木礌石,王阳明部队寸步难进。王阳明乞灵于诈术,他挑选一批敢死队,让他们穿上盗贼的服装,入夜后,这批敢死队在九连山下发出凄惨的求救,声称他们是从老巢逃出来的人。九连山盗贼毫不怀疑,给他们开了大门,打着灯笼照着他们脚下的路。敢死队抓住机会砍翻了守卫,守住隘口,放进了王阳明的一部分大部队。九连山就这样被拿下了。
1518年农历三月初八,王阳明从三浰班师回赣州,让四省多年疲于奔命而又劳而无功的南赣匪患被王阳明彻底平定,用去的时间仅一年零三个月。
只怕有心人
我们叙述王阳明南赣剿匪时,读者往往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剿匪真的就如叙述的那样顺利?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南赣土匪在少则数万、多则数十万的四省剿匪部队面前几乎不可动摇,但在王阳明指挥的一万余部队面前却不堪一击。原因何在?
1518年农历四月下旬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王阳明邀请他的弟子们喝酒,席间,他真心实意地对弟子们说:“谢谢诸位,以此相报。”弟子们大为惊讶,说:“我们还为没有帮到您而惭愧,您为何要感谢我们?”王阳明回答:“我刚到赣州办理军务时,时常担心办错事,愧对诸位,所以谨慎之极。我一人静坐回忆执行赏罚时,总感觉有些地方还是不到位。不过一旦与诸位相对,我感觉所做的一切赏罚之事都无愧于心。这就是你们助我之处啊。”
其实这段话说的就是“事上练”,任何一件事靠你一个独坐想象,无论想得如何滴水不漏,都于事无补。必须要到事上去磨炼。做事时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才是王阳明心学所说的真正的“存天理去人欲”,真正的“炼心”。
王阳明的这段话还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初到南赣打败詹师富之后曾给中央政府上了一道奏疏,他认为赏罚不明才是南赣剿匪屡次失利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他自认为能够顺利扫荡群贼,归因于他在忠诚地执行了赏罚。
固然,“赏罚公正”是一个组织前进的催化剂。但公正的赏罚只能保证组织本身的前进,它并不是组织解决外部问题的充要条件。王阳明南赣剿匪的全盘胜利,主要靠的是他非同凡响的军事才能和行政才能。
王阳明在军事上有三个过人之处。
一、不重形式,只重实质。王阳明之前的南赣巡抚都喜欢调动四省部队,场面壮观,声势逼人,却寸功难立。王阳明认为这是搞形式主义,南赣地区千山万壑,根本就不适合大部队纵横驰骋,而且劳民伤财。他动用的剿匪部队其实只是机动部队,人数最多时才一万余人。按他的见解,山贼未经过专业的军事训练,所以野战能力脆弱,全靠地势存活,只要解决了他们倚靠的“地利”就万事大吉。而解决“地利”的问题,一支骁勇善战的机动部队就足矣。
二、以毒攻毒,以贼攻贼。任何一个王朝的正规军在军事训练中很少训练山地战。因为正规军的主要任务是抵御强大的外敌,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必须在大平原上进行硬碰硬的冲锋战,躲猫猫式的游击战简直就是玩笑。所以正规军一旦对付起山贼草寇,就力不从心。王阳明的策略就是以毒攻毒,以贼攻贼。最了解贼的不是官,而是贼。用贼攻贼,势如破竹。王阳明重用受降的卢珂,就是此例。
三、心理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永远让人摸不透他的路数。
在军事才能之外,王阳明还有出色的行政才能。每消灭一处土匪,他就在土匪滋生处建立政府据点,崇义县、和平县就是这种思路的产品。另外,之前我们提到的保甲制、光荣榜和黑名单,都被王阳明在南赣地区全方位地实行了。最值得一提的是《南赣乡约》。
南赣匪患销声匿迹后,王阳明开始以一个儒家门徒的眼光看待匪患产生的缘由。儒家思想把个人道德抬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认为道德是灵丹妙药,百病可除。王阳明把这种思想实践化。他的心学认为,道德就在我心,不必外求,关键是有人并不想释放它。
如果遇到不想释放道德的人,王阳明和孔孟的办法一样:教养。孔孟、朱熹、王阳明都认为,家庭宗族乡里的风俗环境,对个人的道德和行为影响极深。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孟母为了让孟子有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曾多次搬家。王阳明则说:“天理固然在我心中,但如果一个意志力不坚定的人,生活在一个肮脏的环境里,他的天理就很难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