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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无意,我总会被置于风口浪尖,无处躲藏,且无可奈何。
下面饮宴如坐针毡;但即便坐于针毡,我也努力保持并习惯着隐忍的沉默,只作没听到觥筹交错间那些妃子们或明或暗的嘲讽,静静地等待宴会结束。
终于有太妃因身体不适提前退席时,我也借口到了吃药时辰,向太后告退。宣太后一脸慈爱地应了,让宫人即刻拿了白獭髓、琥珀屑等物,送我出德寿宫。
扶了凝霜、无双的手踏出宫门时,德寿宫的正殿正热闹,虽无歌舞声乐,倒也笑语喧哗。唐天霄和他的诸位皇室叔伯兄弟们在那里另开了一席,想来正一团和气地叙着叔侄之义,手足之情。
走到宫外莲池边,我不由顿了顿身,放缓了脚步,扶了汉白玉栏杆向池中观望。
五月的阳光颇有些烈意,大张大张的荷叶盈了满满的翠意,宛如碧玉琢就,悠悠地摇曳池中。池水极清,倒映着蓝天,光色透明而潋滟,几尾金鲤在碧绿的莲梗中穿梭,姿态曼妙,自得其乐。
如果此时我撒下鱼饵,想来它们必然会和这湖里三年前那些鱼儿一样,快快活活地游过来,晃着尾鳍争竞食物。
鱼儿应不是原来的那些鱼儿了,但它们能在家国剧变中安然无恙地延续着前一代的平静生活。一池清莲,年年开,年年谢,倒也从不缺赏莲人。
它们都过得快活。
无双笑着问:“这里风光不错,昭仪要不要到前面石凳上坐一坐,吹一会儿风?”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我这样说着,也不由走向石桥另一端供人休憩的石凳。
其实很想在这里安静地多呆片刻。宁府早已没落,庄府更是变成了坟场鬼域,德寿宫住了这么些年,有着疼我护我的姨母杜太后,多少还能找着些家的感觉。可宫内早已物是人非,让我怔忡的,也只能是这些似是而非的风光了。
可我才坐下,往莲池对面略一抬眸,便后悔不已。
唐天重正大踏步自宫中走出,径自走向我这里。他那双凛光四射的墨黑眸子,连这样炽热的阳光都化不去其中深浓的威煞之意。
无双在他露面时,分明长长地吐了口气,立刻让我意识到,无双让我坐一坐,吹吹风,原来就是这样的用意。
如果我猜得没错,在我起身和太后告辞并取赏赐时,她便已暗中叫人传了讯息给唐天重了。
我平日踏出怡清宫的时候实在不多,身为后宫昭仪,唐天重也没借口到宫中来找我,是以我回宫之后,再也不曾碰面,更不曾让他得着机会,指斥我不识好歹,执意随太后回了后宫。
皱一皱眉,我忙站起身,正要当作没看见,匆匆离去时,唐天重已在莲池的那端唤道:“宁昭仪留步!”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四)
硬着头皮想当没听到都不成,善解人意的无双在这一刻只会体恤她的主上之意。
她居然拉住我道:“昭仪,侯爷唤你呢!”
不得已转过头,我站在一株银杏下,看着唐天重走过来,敛衽见礼:“康侯,前殿的筵席结束了么?”
唐天重眼底的光彩黯了一黯,慢慢道:“没有。我听说你提前离席,所以跟来瞧瞧。养得怎样了?好似也没养胖多少。”
我展颜笑道:“我不过一个无根无基无德才无才的小女子,想在后宫立稳脚跟,无非以色事人。如果养得太过丰腴,只怕皇上不喜。”
如我所料,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垂了眼帘侧头看莲池中游动的金鲤,呼吸明显浓重。
趁着他心情不快,我向后退了一步,说道:“这天越来越热了,我可给晒得有点受不住,得先行回宫了。侯爷请自便。”
伸手一拉凝霜,我只作没看到无双满脸的焦急,便要离去。
唐天重的目光迅速自池水中抽出,转向我这里时,眸光中仿佛漾入了被炙晒过的水纹,一时透明得显出空茫。
可不论他对我是怎样的喜欢或愤怒,在唐天霄、宣太后仅咫尺之遥的德寿宫前,我谅他不敢有所动作。
扶了扶鬓间珍贵的凤头步摇,我往怡清宫方向走去时,忽听唐天重高声道:“昭仪,我那夫人说和你私交甚好,很是想你。”
南雅意?
被他冷落在城外别院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南雅意?
我蓦地顿住脚步,眼眶已经发热。
他已赶上前,双唇一抿,仿若要抿出个笑意,偏偏将那淡红的唇挤作了直而薄的一道,细长得像刀剑的锋刃。
“前儿府中令人给她送端午节份例时,她传了话过来,说久不回宫,思念和她情同姐妹的宁昭仪了!”
如果他说南雅意亲口向他说思念我,或许我还会猜疑他是不是在找话诓我,但他说是下人传的话,正和他素常冷落康侯夫人的传言不谋而合。
而南雅意又在承受着怎样的孤寂,才会说出思念我的话来?
“雅意姐姐……她还好么?”问他时,嗓音已然沙哑。
唐天重紧紧盯着我,眼底的空茫已经消失,又是让人莫测的一片黝黑。
“应该……过得不错吧?”他慢慢说道,“有些事,昭仪大约也心知肚明。本侯娶她,不过是个意外。不过她既是钦定的康侯夫人,我也不会委屈了她。只是她性情孤僻,一直呆在城外,偶尔回城,宁愿去和西华庵的几个尼姑论什么禅,讲什么道,也不愿回摄政王府。本侯也不是不知趣的人,自然由她去了。”
如此说来,南雅意应是衣食无忧了。
就连唐天重,也不过是冷落她,并不曾因为唐天霄的刻意调包而迁怒为难她。
可吃饱穿暖从来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如果日子真有那么简单,我们都该快活许多。
南雅意明知唐天重从没将她放在眼里,还传了这样的话过去,分明是极不开心了。
何况我再清楚不过,她想见的,绝不仅是我。
心念及此,我不再急着离去,迟疑问道:“她既说思念我,一定是想见我了?却不知侯爷肯不肯成全?”
不晓得他对于南雅意和唐天霄的情份知道多少。如果他知道南雅意倾心于唐天霄,哪怕自己再不将她放在心上,也不愿意让她进宫了吧?
兄友弟恭的外衣下,是血淋淋指向对方的尖刀。
自己不痛快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让对方痛,最好是心神大乱,才能有机可乘,一击毙命。
但他和南雅意可能真的不曾有过交流。唐天重犹豫片刻,居然答道:“既然你们姐妹情深,见见面也是应当的。只要昭仪高兴,随时可以将她召入宫中陪伴。”
我没料到他这么爽快,忙向他行下一礼:“多谢侯爷成全!”
唐天重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叹道:“前儿我救了你,千方百计保住你一条小命,都没听你这么郑重其事地谢我。”
我受皇后刑罚,始作俑者就是他,居然还指望我道谢或感激?
我也不和他争辩,嫣然笑道:“侯爷大恩,清妩没齿难忘!只是侯爷向来英雄,所救之人不计其数,我若特地为了自己这点儿小事道谢,不是显得小家子气了?日后如有机会,清妩必定舍命相报!”
忽然发现,自己说起谎话来倒也得心应手,唐天重听了居然好像还挺受用,抿紧的唇角扬了起来,“我哪要你什么舍命相报?只是……只是你这丫头,也太不知趣了些!”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调明显柔缓了下来,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抬了抬,仿佛想伸过来,拍一拍我的肩,或拉一拉我的手。
应该顾及眼前尚有凝霜、无双等人,到底不好太过放肆吧?他到底收回了手,很是温和地笑了笑。
这种意外的温和让我莫名地有些心悸,宁愿他拿着救命恩人的架势逼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我慌忙笑了笑,道:“那么……那么我先告辞了。来日我会禀明皇上,邀雅意姐姐入宫叙叙话儿。”
唐天重仿佛在叹息,却清晰地答道:“好!”
匆匆离去时,唐天重并没有再阻拦,只是我拐了个弯转入另一巷道时,悄悄瞥了一眼,他像一具阳光下的黑色雕塑,居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向我凝望。
而我也已下了决心,尽量和唐天重维持住表面的良好关系,一则不让他迁怒南雅意,二则我也能在他的默认下不断找机会把南雅意召进宫来,再叙姐妹情谊。
也许,还能再续她和唐天霄的未了之缘。
唐天重在德寿宫前拦住我的消息自然瞒不过唐天霄。
晚上再到怡清宫时,他便问我:“清妩,唐天重没为难你吧?”
“没有。不过是……提了提南雅意。”
“雅意……”眉又皱起,轻袍缓带的少年帝王有些无力地坐倒在软榻上,叹息,“雅意等于被他打入冷宫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幸还是不幸,就看皇上心里有她,还是没她。”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道,“如果皇上肯给她三分希望,如今的不幸,也就没那么凄惨了。说不准,日后回想起,还觉得是种幸运呢!”
唐天霄没有接我的话头,侧着身玩弄着那只双鱼长命缕,许久才问道:“他……怎么会提起雅意?”
“他说……雅意想念我了。”
“哦!”他的眉蹙起,轻声地重复,“想念你?”
我不觉微愠,“皇上如果觉得她仅是想念我,那么,就当她仅是想念我吧?”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五)
唐天霄沉默,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长命缕那彩色的丝穗,一下一下地拽着,像是无聊之时的随手游戏。
我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压着性子低声道:“我也很挂念雅意了。不知皇上允不允我召她入宫见上一面?”
如无皇上特别谕旨,按一般召见外命妇的规矩来,须从经过文书房和礼部数道手续,没有个十天八天都下不来,何况我和南雅意身份敏感,如若在哪位公公或大人看了不顺眼,捅了一点半点消息给沈皇后或宣太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回唐天霄总算没装傻充愣,立刻点头道:“好,你要见她……就召她进宫见见吧!”
我犹不甘心,试探着继续说道:“我想着她老是一个人呆着,难免孤寂。如果能常进宫说说话儿,应该可以略略开心些,我见了也放心。”
“哦……论理她是康侯夫人,给她一道自由出入宫禁的谕旨也不妨。不过……还是不用了吧?”
“不用?”我反问,嗓门变得尖细,“皇上是不想让唐天重知道你们在彼此心里的份量以免有机可乘,还是打算眼不见为净,宁可对雅意的生死困厄不闻不问?”
“你……”唐天霄立时涨红了脸,一掌击在榻上,斥道,“什么时候轮着你来教训朕了?朕还真把你纵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
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勃然大怒归结于心事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只是想着城外孤凄无依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南雅意,我同样愤懑,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走开。
大约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还是让他注意到,我还没踏出两步,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变了。
凝滞,沉闷,以及雷暴雨来临前夕的压抑。
猛地回头,唐天霄正半倚在榻上,衣衫半敞,看似松散的姿态,却因着浑身肌肉的绷紧而窜出一股刚劲不阿的气势,宛如一张拉满了的弓,不见半点原来的洒脱慵懒。
我心中抽了一下,正反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