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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抽了一下,正反思自己说话行事是不是真的太过份了时,只听轻微地“叭嗒”一声,扣在软榻上的长命缕断了,被唐天霄将它握到了掌心。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顿了身,疑惧地望着这个两眼通红失去了以往淡定的少年。
他慢慢摊开掌心,缕缕丝线,正缭乱躺在纵横的纹路上,鲜艳的颜色,益发衬出了手掌微微发青的惨白。
两道指甲形状的淡红伤痕,慢慢涸出和红丝线同样鲜明的殷红,凝聚,扩散。
“呀……”
他蓦地高喝一声,抛出手中双鲤,叮地拔出袖中短剑。
寒光烁烁,星芒点点,烛光摇曳间,双鲤的长命缕寸寸断裂,五色柳絮般飞扬在房中。
激烈动作中,唐天霄冠带脱落,黑发凌乱铺下,那张狂躁到变形的面庞失了原来的俊秀,看来有几分可怕。
“皇上!”我失声喊,忙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紧握短剑的手,叫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武艺不凡,论起我一拉之力,根本不可能止住他的动作。但他不过略挣了挣,更由着我握住,咬住下唇不说话。
屋内动静不小,外面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很快便听到靳七领了人在门外高问:“皇上,皇上,有事么?”
唐天霄盯着被灯笼映得一片通红的霞影窗纱,眼中慑人的光芒慢慢消逝,回答的声音更是风平浪静:“没事,朕又想着一个好玩的主意了!快去拿一坛酒来,朕要和昭仪好好喝一杯。”
屋外的喧嚣顿时平息下来。
我松了口气,弯腰还没来得及将地上的碎缕收拾干净,便有宫女过来,奉上了最好的女儿红,以及几道清淡的下酒小菜。
“对不起,我失言了。”
无人之际,我终于道歉。
他是帝王,纵然无人之际和我谈笑晏晏,不分君臣,纵然他行事有欠磊落,辜负了南雅意,他还是大周被捧在最高处的大周天子。
我犯的是大忌。
如果他要追究,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好在,我也没什么九族可以让他诛了。
而他显然也没打算深究。
半卧在榻前,他缓缓伸展着手脚,半闭着眼品着玉盏中的美酒,轻轻叹息:“还好,你没向我请罪。要不然,我连个愿意向我说真心话的朋友也失去了,对不对?”
他笑了笑,向我举了举酒盏,“我没怪你。我怪的,其实是我自己。我不该这般无能。”
这一夜,唐天霄喝得大醉,我也没有阻拦。
每个人心中都有太多的不快活。
宝殿琼林,穿金缀玉,从者如云,一呼百诺,都掩饰不住我们内心的孤寂和无助。
龙翔天下,鹰激长空,大丈夫本当如是。
我一介弱女,得不到我最想要的,可以在无奈中看淡俗尘,心如枯木;唐天霄身处万万人之上,同样得不到最想要的,甚至不得不以庸碌无为掩饰胸怀大志,心比天高也许就成了睡里梦里毒蛇噬心般的折磨。
他和唐天重的战场,不仅是我或南雅意,更是大周广袤无边的天下。
我无法责怪他,却只为他醉前的某句话心悸。
我们是朋友,可以向彼此说说真心话的朋友。
君臣,帝妃,的确都不足以形容我们之间亲密而不亲昵的相处方式,但他这句话点醒了我。
原来,我们是朋友。
于是,当他酒醉后伏在榻上抱住我的腰呜呜乱叫时,我再没有矫情地推开。
他在醉梦中唤了很多人的名字。雅意,唐天重,母后,父皇,皇叔,甚至沈凤仪,独独没有叫过我。
看他把软榻吐得一塌糊涂,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弄到我睡的床上去,倒了茶来给他喝。
直到这时,他好像才认出了我,勾了勾唇角唤了声:“清妩……”
然后,他喝了两口茶,竟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
并且很香甜地睡了一夜,再也没有说胡话发酒疯,直到早上侍女送来洗漱用具,才伸个懒腰,没事人般起了床,叫人挑了一盘子上好的东珠,亲自送到熹庆宫给皇后做珠冠去了。
而我直到他离去,才能摸着酸麻了大半夜的腿睡了片刻。
有着唐天霄的支持,两天之后,南雅意便被从城外别院接回,并被康侯唐天重亲自陪同着送入皇宫。
唐天霄早在怡清宫候着,远远见了唐天重,已一把拉过他,笑道:“天重大哥,你果然来了!我听清妩说康侯夫人过来,就想着说不准大哥也会拨冗前来,特地等着大哥一起去看大败北赫得来的那批好马呢!”
彼时午时已过,艳阳炽烈如火,宫外几株柳树枝叶妖娆,如金线缠舞,有零落的飞絮飘下。
南雅意所乘小轿已经在宫门前停下,凝霜、沁月早已迎上前,扶出他们的故主。
南雅意头戴珠冠,深青滚云纹红锦镶边翟衣,伸出扶住侍女的手上戴着通体碧绿的翡翠镯,碧玉指环和赤金镶宝指环将青葱般的手指衬得洁白晶莹。
我眼眶发热,连忙踏出宫门,赶过去亲手挽扶她时,她仿佛被飞絮蒙了眼睛,正用手背揉着眼睛。
“雅意姐姐!”我轻声唤着,嗓音已是嘶哑。
南雅意放下揉眼睛的手,微笑望向我,“清妩,怎么当了昭仪,也不见养得好些?还是这么瘦得跟柳枝儿似的。”
她装束华贵,意态安闲,本就娇艳的容貌更是艳色夺人,无与伦比,半点也看不出久被冷落的萧索沧桑。
女为悦己者容,我大致猜得到她这样的妍丽,为着谁的目光。
可唐天霄刻意要支走唐天重,同时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对南雅意的留恋,居然只向南雅意淡淡一瞥,便迅速转了过去,不再理会。
而唐天重那双眼睛,自我踏出宫门,便无所顾忌地盯着我,连唐天霄叫他去看马,也只上前草草见了礼,口中应了,脚上却不曾移动半步。
唐天霄笑道:“大哥,快去瞧瞧我们大周将士的英雄战绩吧!据说其中有一匹紫骝马,坐上后如驾虹霓,如乘赤云,又快又稳。不过性子烈了点,咱们且去瞧瞧,看谁能先驯服了这匹马儿!”
唐天重回眸看他一眼,淡淡地应了,这才相携离去。
我给他看得一直全身发冷,这时才觉出几分炎热,背上粘腻腻,不知什么时候激出了一身汗水。
想着南雅意一身正装在轿中闷了这许久,又在这毒日头下晒着,一定也不舒服,忙拉了她进怡清宫。
孤芳难付,春寒失花期(一)
我们患难之中相交许久,自然也没什么避讳,一径将她带入我的卧房,看侍女们上了茶退开,便笑道:“雅意姐姐,这里没外人,快把外衣解解,别热出痱子来。”
她转眸将我房中陈设打量一番,笑得有点凄凉,“哪里热了?我倒觉得有点冷。”
唐天霄宠我宠得极其招摇,一应器具,都已是宫中上品,触手可及,触目所视,不乏珍贵难得的器具宝物,仅挂在妆台畔的一幅飞天图,便是前朝有名的大家所画,价可连城;而妆台上我所手掷在一边的簪珥佩饰,也无一穿金缀玉,巧夺天工。
这样的怡清宫,自然远非当日我们所居的静宜院所能比拟了。
生怕她有所误会而心生嫌隙,我指了指唐天霄每夜所卧的软榻,笑道:“皇上每晚过来,都只在这榻上休憩。我这个昭仪,正给他当了这怡清宫里会说话的摆设了。”
出乎我的意料,南雅意并没有惊讶,蝶翼般的长睫轻轻一颤,眸中已含了轻盈笑意,飞快掩了那抹凄凉。她像以往那样抚了抚我的面庞,打趣道:“哦,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他的定力有这般好!夜夜面对这么个美人还能无动于衷,还真成了柳下惠了!”
“他倒不是柳下惠,只是看见我便想起某人,不借酒消愁就不错了,哪来的兴致看我是美是丑?”
“呵,看着你会借酒消愁,兴致缺缺,看着那位手段高强行事狠辣的沈皇后,倒是春心荡漾魄动神驰?”
我拉了她在窗边的竹榻上坐了,拿了团扇缓缓扇出阵阵凉意,笑道:“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的筹谋,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美,或者丑,不论是我,还是皇后,大约他从不曾细看过吧?”
他的确从没在意过我的容貌。
我原来用秘药掩饰了,是个寻常宫女时他没细看过;后来被他看到本来面目,也没见他怎样惊讶过,一双神采飞扬的凤眸似乎从来不曾在我面庞上停留过。
南雅意沉默,将翟衣领部的盘扣解了,松散着衣裳靠着墙,鼻翼有细细的汗珠渗出。
她轻轻道:“他不曾细看过你们么?那么,清妩,你觉得,他有细看过我么?”
“他当然……细看过你。”我立刻接了口,但后半句已低了下去,好像忽然间失去了原来的十足把握。
我们隐居在静宜院时,唐天霄将那里当作了宫中最后一处净土,闲来就过去看望南雅意,品品茶,听听琴,说几句在别的地方没法说出口的知心话儿,对她很是关切。——可如今,他一样可以在怡清宫为他抚琴吹笛,无所顾忌地倾诉他的愤恨和委屈。
他对南雅意很好,可对我同样很好,懒散的眼神偶尔锋芒毕露,不过投往窗外更广袤的天空,而不是她或者我姣好的容貌上。
南雅意出神地望着老榕投于窗棂间的暗影,许久才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他自然喜欢你。”我肯定地说着,悄悄地打量着她依旧娇美动人的面庞。
她分明还是原来的南雅意,和我交谈之际,分明还是和原来一样敞开心扉,并没有因我身份的变化或长久的分离而有所隔膜。
可下意识地,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似乎太冷静了,冷静得少了几分热烈,连刚才和唐天霄匆匆相见,眼看他漠然而去,都不曾流露太多的爱恨。
这时,她居然说道:“喜欢我?也许吧!只是他的喜欢,太冷静。”
太冷静?想着唐天霄在权衡之下的舍弃,我也默然了。
也许,就是唐天霄的这份对爱情的冷静,或者说,对爱情的冷酷,造就了南雅意现在的冷静。
南雅意支着颐,晶亮的眼眸被窗外透入的些微阳光笼住,浮了轻云般的迷惘。她慢慢道:“前几天,我遇到了一个人,看到他为心上人所做的,忽然觉得很伤感。”
“为什么?”
南雅意轻轻一笑,“我觉得,人家那种情感,才叫情之所至,生死以之。而我……我付出了十多年的所谓爱情,好像就是一个飞蛾扑火的笑话。”
“不会,不会的。”我慌忙握住她的臂腕,努力想安慰她,却按捺不住声调中的空泛,“他有他的不得已,你……以前不是很理解他么?”
“理解……理解就是为了他的得到而不断失去自我吗?”她笑着,弯过的唇角盛了满满的苦涩,“来之前,我还在想着,我到他心里,到底是不是特别的一个。我不指望能特别到让他为我奋不顾身,至少,也能让我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一丝挂念,一丝不舍。可我看不到。”
她将茶盏端起,却没有喝,有些无力般又放回旁边的案己,轻轻道:“等得太久,总会疲倦;何况疲倦之后,无路可去。飞蛾扑火,我……到底不甘心!”
我不禁叹息,“可他的确在意你的呀!你为他的九龙玉佩打了件缨穗,他从此便一直戴着,前儿我瞧着有点脏了,给他取下来清洗,他还担忧着我会不会把那缨穗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