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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蘸上溶剂,在画面上捻着擦着,直到棉签上沾满了污渍为止。然后再换下一根棉签,直到整个画面都收拾到为止。蘸,捻,擦,丢掉……犹如用牙刷清洗一艘战舰的甲板。如果效率高,他一天可以清理掉几个平方英寸的清漆污渍。
如今,他已经进入了整个工程的最后一个阶段:修整圣坛画的破损部分,这些都是数百年来积攒下来的破损。这是一项消耗心神的细致工作,他必须每天晚上花几个小时,眼睛凑在放大镜前,脸几乎贴着画面。他的目标就是要让肉眼看不出修复的痕迹。笔毫的运动轨迹,颜色,质感,一切都必须同原作一致。如果修复部位周围的油彩有裂缝,加百列就得在修复部分做出假裂痕。如果画家留下了一块独特的天青色光影,加百列就得花几个小时在调色板上配出一模一样的颜色。他的使命就是把画修得像没修过的样子。清除污渍,恢复原始的光华。
他需要睡眠,然而他更需要时间,同韦切利奥耳鬂厮磨。沙姆龙唤醒了他的热情,也使他的感觉更加敏锐。他知道这对他的工作有好处。他打开音响,等待着音乐响起,一边将双目放大镜套在头上,就在歌剧《波西米亚人》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来的时候,他拿起了调色板。他将少量乳液放在调色板上,又加入一点颜料,再用醇醚溶剂稀释,直到色调适度为止。修女的脸颊已经剥落了一块。为了修复它,加百列已经苦干了一个多星期。他用画笔蘸了蘸颜料,将放大镜的镜片调低,然后用笔尖轻点着画面,精心地模拟着韦切利奥的笔法。很快,他就完全沉浸在工作状态和普契尼的音乐中。
两小时后,加百列修整了一小块画面,面积约为衬衫纽扣的一半。他抬起放大镜的镜片,揉着眼睛。接着,他在调色板上又配了些颜料,再次投入了工作。
又过了一个小时,沙姆龙闯进了他的脑海。“是塔里克在巴黎杀了大使和大使夫人。”
要不是因为这个老头儿,加百列是不会成为一名修画师的。当时沙姆龙需要一道保密性极强的掩护,来帮助加百列在欧洲旅行生活,畅行无碍。加百列原本就是个有天分的画家——他在特拉维夫的一所名校学过艺术,又在巴黎深造过一年。所以沙姆龙把他派往威尼斯学习修画技艺。学徒期满后,沙姆龙就利用朱利安·伊舍伍德为他安排工作,比如,沙姆龙要派加百列去日内瓦,伊舍伍德就会利用他的关系网为加百列在当地找一份修画的工作,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为一些小型博物馆或别的画商工作。加百列天分太高了,他很快成了全世界炙手可热的修画名师。
到凌晨两点,画中修女的脸庞在加百列眼前模糊起来。他的脖子灼烧般地痛。他移开放大镜片,将调色板上的颜料刮干净,收拾了东西。接着他走下楼去,一头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打算就此睡去。不行。沙姆龙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红塞纳河。”
加百列睁开双眼。慢慢地,一点一点,一层一层,一切再度回放,那些画面犹如他房里天花板上的淫秽涂鸦——沙姆龙招募了他,他在学院里受训,“黑色九月”的行动,突尼斯,维也纳……他几乎能听见一串串希伯来语的特殊词汇在耳边疯狂响起:Kidon(刺杀),Katsa(情报员),Sayan(志愿特工),Bodel(递送专员),Bat leveyha(女特工)。
“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有些未了的事。过去的行动,过去的宿敌。他们会把你拉回来,就像旧情人的回忆。”
你个该死的,沙姆龙,加百列想着。找别人去吧你。
黎明时分,他身子一扭,爬下床,站在窗前。天空又低又黑,酝酿着—场降雨。在码头和双桅船外面的海面上,波涛汹涌,一队海鸥正在吵吵闹闹。加百列走进厨房,开始煮咖啡。
此前,沙姆龙留下了一堆文件,普通的吕宋纸文件夹,没有标签,夹子背面有一块彗星形状的烟灰缸印痕,旁边还有一块咖啡渍,形状犹如罗尔沙赫测试留下的墨迹。加百列缓缓打开它,像是担心它会爆炸。他把文件端到鼻子前,没错,这是从调研部出来的文件,就是它。封面内页附了一页纸,上面有每一位查阅过文件的官员姓名。这些都是机构内部使用的化名,对他毫无意义——除了最后一个:罗姆,这是部门首脑专用的化名。他翻到第一页,看过了文件的标题,然后翻看着一张张监控照片。
他迅速地读了一遍,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接着放慢速度又读了一遍。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穿越至童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略有不同。也许比他的记忆中的那个人更矮小,更丑陋些。修画的技艺同杀人的伎俩如此相似,对此他始终感到震惊。方法步骤完全相同:研究目标,渐渐地熟悉他,喜欢他,完成任务,不着痕迹地离去。如果他此刻不是在阅读恐怖分子尤瑟夫·阿尔·陶非吉的卷宗,那么很可能就是在阅读关于弗朗西斯科·韦切利奥的学术文章——二者不是异曲同工吗?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你就可以在心里放下莉亚,继续新的生活。”
当他读完第二遍的时候,他打开水池下的柜门,取出一个不锈钢的盒子。盒里装的是一支枪,伯莱塔,点二二口径半自动,特别配制的枪管,长度恰到好处。机构内部刺杀用枪支的遴选标准:安静,迅速,稳定可靠。加百列松开弹夹栓,向弹夹里推进了八颗子弹。这种枪采用了减装药子弹,所以射击的时候极其安静。当初加百列在罗马射杀过一位“黑色九月”的特工,邻居都把致命的射击声错当成了爆竹声。他装上弹夹,拉动枪栓,将第一发子弹推上膛。他已经调整了弹簧装置,用来补偿子弹弹药的动力不足。此刻,他举起武器,顺着准心看去。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淡橄榄的肤色,柔和的棕色眼睛,零乱的黑发。
“是塔里克在巴黎杀害了大使和大使夫人。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红塞纳河。塔里克——你的老朋友。”
加百列放下枪,合上文件夹,用双掌的掌根揉着双眼。维也纳的灾变之后,他对自己做了一个承诺。他要永远离开机构,不接受任务,不唤起回忆,不同总部联络,句号!他会专注于修画,寄情于海洋,尽力忘掉维也纳发生的一切。他见过太多的旧人,只要机构一个电话,就再一次卷进去,去承担一个没人愿意做的棘手任务。绝少有人能真的把秘密工作甩在身后。太多了,够了。
不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这个中间人真的能带着他们找到塔里克呢?
“如果你帮我干掉塔里克,也许这样你就可以原谅自己,不再为维也纳的事自责。”
在本能驱使下,他飘到了楼上,来到工作室,又站在了韦切利奥面前,检査着昨晚的工作。他拿定主意了。沙姆龙的来访至少带来了些好消息。他感到一阵苦涩的遗憾。如果他要为沙姆龙工作,就不得不撇下韦切利奥了。等他再次回到这幅画前,就会变成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一切就得从头开始。那幅伦勃朗怎么办?伦勃朗,他会退还给佳士得拍卖行,并致以一名专业人士最深的歉意。不过韦切利奥可不能退。他投入了太多的时间,注入了太多个人的情感,所以容不得别人再来接手了。这是他的画。朱利安只能耐心等待了。
他悄然下楼,熄灭了煤气炉,收拾好伯莱塔手枪,将沙姆龙的文件滑入抽屉。一走出门,他就被一阵潮湿的风吹了个趔趄。天冷得令人压抑,打在他脸上的雨点好似一颗颗铅弹。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拖曳着离开了一个温暖的安乐窝。吊索敲打着双桅船的桅杆。在河面上盘旋的鸥群,齐声尖叫,振动着白色的翅膀,似乎在敲打灰色的云层。加百列用兜帽盖住头,迈开了脚步。
在村镇商店的门外,有一部公用电话。加百列拨通了萨伏伊酒店的号码,请前台为他转接到鲁道夫·海勒的房间。他总是在电话的一头勾勒着沙姆龙的形象:皱纹密布的脸,皮糙肉厚的手,煎熬苦恼的表情,心里想的事情似乎永远在一块空白画布的遮盖之下。沙姆龙接听后,两人用德语寒暄了几句,然后才开始说英语。加百列一贯假设电话正在遭人监听,所以当他同沙姆龙谈及行动事宜的时候,说的都是密码。
“这样的行动项目需要大量资金。我需要花钱雇人手,安排交通,租办公室、公寓,还有机动资金以应不时之需。”
“我向你保证,资金不是问题。”
加百列提到了勒夫,以及如何对他保密的问题:“如果我的记忆不错,为你提供行动经费的银行,如今都在你的竞争对手掌控之下。如果你现在到银行筹钱,就会冒些风险,咱们的意图可能会暴露的。”
“事实上,我的资金另有来源,既可以拿到钱,又不会挑起竞争。”
“如果我接受了你的计划,我要求你赋予我全权,让我自己选择最合适的行动方式。项目要保密,要避免竞争,这就需要使用独立的契约人和其他自由职业者。请这些人员都要花钱的。我要求赋予独立的财务支配权和使用一切必要资源的权力。”
“会给你的,不过整个行动的总体掌控人是我,我会坐镇日内瓦。”
“同意。下一个问题是对我个人的补偿。”
“恐怕这会儿你有资格坐地起价了。”
“十五万英镑。如果项目历时超过六个月,需要再付我十万英镑。”
“同意。那,咱们就此说定了吗?”
“本日内我会让你知道的。”
不过,首先得到消息的,是皮尔,而不是沙姆龙。
当天傍晚,皮尔听到码头上的噪声。他撇开学校的作业,抬头向窗外一望。在余晖之中,他看见陌生客在双桅船的甲板上,穿着黄色防水衣,黑色的毛线帽压得很低,皮尔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正在把双桅船“打包装箱”呢。摘下风帆,卸去天线,舱门上锁。他的脸上带着冷酷的坚决,那是皮尔从未见过的。他想过要跑去看看出了什么变故,然而陌生客的神态分明在说:他此时没心情见人。
—小时后,陌生客回到房里,不见了踪影。皮尔继续做功课,几分钟后又被打断了,这次是因为陌生客的MG老爷车响了起来。皮尔冲到窗前,正看见汽车缓缓开上车道,雨水穿过车前灯的光线。他举起手,这动作与其说是在招手,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投降。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陌生客好像没有看见他。接着,车前灯闪了一次,小小的MG随即消失了。
皮尔守在窗前,直到完全听不见马达声为止。一颗泪珠迸出来,滴在他的颊上。他一把抹去。大男孩是不哭的,他对自己说。陌生客才不会为我哭呢。我也不为他哭。楼下,德里克和他的母亲又开始争吵了。皮尔爬上床,用枕头捂住了耳朵。
'1'西奈(Sinai):即西奈半岛,其西部边界是苏伊士运河,东北部边界为以色列…埃及国界。
9
伦敦,霍尔本
镜像联通是一家数十亿资产的国际出版集团,总部设在一座现代化的写字楼里,俯瞰着新新广场。它的主人是一位六英尺八英寸高、三百磅重的暴君,名字叫本杰明·斯通。他的顶层豪华套房雄踞在公司总部之上,身为帝国首脑,他坐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