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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预约吗?”
“预约恐怕是没有,不过我和朱利安可是许多年的老友了。”
“请稍等片刻。”
片刻过去,又过片刻,接着是第三个片刻。终于,自动门的锁“啪”的一声弹开了。沙姆龙走进去,走上短短的一段吱吱呀呀的楼梯。在楼梯平台的地毯上有一大块棕色的污渍。希瑟就座的接待室在一张空写字台后面,仅仅面对一架电话。伊舍伍德的女孩子都是一个模式,漂亮的艺术院校毕业生,来这里工作是为了获得专业经验和人生经历。大多数都是一两个月就辞职了,要么是因为毫无希望的乏味,要么是因为伊舍伍德发不出工资。
希瑟正翻看着一份免费报纸。她微笑着,用一支咬烂了头的粉色铅笔指了指伊舍伍德的办公室。伊舍伍德的身影在敞开的门后闪动着。他穿着—身细条纹的丝质衣服,对着一部无绳电话快速地说着意大利语。
“你要是有胆就进去吧。”希瑟拖着长音,用懒洋洋的伦敦贵族腔说道。沙姆龙听着,暗自泛着酸水。“他很快就会讲完了。我给你弄点喝的吧?”
沙姆龙摇摇头,走了进去。他坐下来,审视着房间。书架上塞满了艺术家的专题介绍、账簿、老旧的作品名录;还有一副盖着黑天鹅绒的画架,是用来向买家展示作品的。伊舍伍德在一扇俯瞰梅森场的窗户前踱着步。他停顿了一次,瞥了一眼沙姆龙,随即又慢条斯理地操作起传真机来。伊舍伍德有麻烦了,沙姆龙能感觉到。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一贯是有麻烦的。
朱利安·伊舍伍德对画作的选购和售卖的对象都非常挑剔。每次他的藏品从这扇门里出去,他都会带着忧伤的情绪目送一程。结果,身为画商的他却没有卖出太多的画——通常一年十五幅,景气时二十幅。八十年代的时候他赚了不少钱,那年月只要有块巴掌大的地方做画廊,脑子又不太笨,都会赚到钱的。不过如今好光景不再了。
他把电话甩在凌乱的桌面上:“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回答都是‘不行’。”
“你好吗,朱利安?”
“下地狱吧你!你为何来这里?”
“把那姑娘支走一会儿。”
“不管姑娘在与不在,给你的答话照样是‘不行’。”
“我需要加百列。”沙姆龙平静地说。
“哎呀,我更需要他,所以不能给你。”
“你就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得和他谈谈。”
“滚开!”伊舍伍德爆了粗口,“你以为你是谁,就这样闯进来,给我下命令?现在,你要是有兴趣买一张画,也许我还能帮得上忙。如果你此行和艺术没有关系,那就请海伦领着你出去吧!”
“她叫希瑟。”
“噢,基督啊,”伊舍伍德沉沉地坐倒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海伦是上个月的那个女孩儿。我压根就留不住她们了。”
“事情进展不妙啊,朱利安?”
“事情一直就没妙过,不过一切都要改观了,所以我才要求你爬回岩石下面,别烦我,也别烦加百列,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吧。”
“一道午餐如何?”沙姆龙建议道,“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问题,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互利互惠的办法。”
“这回你怎么那么热衷于达成妥协了,一贯以来你可不是这样啊。”
“拿上你的外套。”
沙姆龙早有准备。他事先在杜克街的绿林餐厅定了一个桌子,在角落里,很安静。伊舍伍德点了水煮加拿大龙虾,又点了酒水单上最贵的一款桑塞尔白葡萄酒。沙姆龙的下巴略微紧绷了一下。他在公款消费上是出了名的吝啬,然而此刻,他需要伊舍伍德的帮助。如果为此在绿林多花点钱,沙姆龙乐意买单。
在机构内部的语汇里,朱利安·伊舍伍德这样的人称之为“掮儿”,也就是协助机构做事的人。他们中有银行家,如果某个阿拉伯人拨了一大笔款子,他就会知会沙姆龙;或者某位特工有麻烦,大半夜要用钱,他也会及时出手;还有酒店大堂经理,如果沙姆龙需要查看某个房间,他就负责开门;他们还可能是他国情报部门里对以色列的同情派;又或是租车公司的职员,为沙姆龙的前线特工提供交通服务;他们当中还有记者,可以提供渠道,帮助沙姆龙传播谣言。再没有其他国家的情报部门能拥有如此庞大的编制外军团了,对于阿里·沙姆龙来说,这些散居各地的犹太人是一份秘密的馈赠。
朱利安·伊舍伍德是“掮儿”中的特殊成员。沙姆龙将他吸收进机构,就因为他是个相当重要的情报人员。因此沙姆龙对他总是破例地耐心,包容着他起起伏伏的情绪波澜。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去找加百列,”伊舍伍德开口了,“去年八月有一副很脏、很破损的画出现在赫尔市的一场拍品展示会上,那是一幅十六世纪意大利的木版油画,是祭坛后的装饰品,名叫《牧羊者的爱慕》,画家佚名。这是最重要的部分,画家佚名。你有耐心听下去吗,海勒先生?”
沙姆龙点点头。伊舍伍德继续说下去。
“我对那幅画若有所感,于是就在车里装了一摞书,赶奔约克郡去看个究竟。简单査看了一下作品,我对自己的直觉感到满意。所以,等到这幅很脏、很破损、画家佚名的作品在佳士得拍卖行庄严拍卖的时候,我就以低价把它拍下来了。”
伊舍伍德舔了舔嘴唇,身子前倾,露出一副鬼鬼祟祟的姿态:“我把画拿给加百列,他替我做了几个测试。X光,红外线摄影,还有别的老一套。他的检查更详尽,也确切证实了我的直觉。这幅赫尔市展示会上又脏又破的作品的确就是威尼斯圣塞尔瓦托大教堂祭坛后面遗失的那幅装饰画。作者恰恰是弗朗西斯科·韦切利奥,伟大的提香的兄弟。正因为如此,我需要加百列,正因为如此,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儿。”
斟酒侍者上来服务了。沙姆龙一边拨弄着桌布上一个脱了线的线头,一边听着伊舍伍德详细地讲述着检査的过程。只听他不屑地哼唧着,呷着酒,沉思着。有几次,他的情绪不大安宁,不过片刻之后,他大声赞美了葡萄酒,迅速饮下一杯,随即又斟满。
等到他平复下来,他的嗓音变得充满忧思,眼睛也润湿起来。
“还记得当初吗,阿里?我曾经在新邦德街有一家画廊,紧挨着著名的格林画廊。如今我是付不起新邦德街的房租了。那儿全都是古驰、蒂凡尼、拉尔夫·劳伦,还有什么御木本。你知道是谁占了我的地盘吗?是那个恶心的贾尔斯·皮特威!他光在证券街就有两家画廊,年内他还计划再开两家。基督啊,他扩张的速度就像伊波拉病毒——能够变异,还能壮大,把好端端的生命都杀死。”
一位胖乎乎的画商,身穿粉色衬衫,臂上挽着位漂亮女孩子,从他们的桌边经过,伊舍伍德愣了很久才开口道:“你好,奥利弗。”又向他发出一个飞吻。
“这幅韦切利奥是一支奇兵,每隔几年我就需要一匹这样的黑马杀出来,就靠它们我才能在这行里站住脚。它们能敌得过我所有压货赔的钱,一单一单小打小闹的生意全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么一幅。”伊舍伍德停顿下来,喝了一大口酒,“我们都需要奇兵,需要黑马,需要绝地大反击,对不对,海勒先生?我猜想,即使是你那条线上的人,也时常需要赢一个大彩头,弥补以往的失败。来,干杯。”
“干。”沙姆龙说着,极浅地呷了一口。
“贾尔斯·皮特威本来也有可能买到这幅韦切利奥,可他放弃了。他放弃是因为他和他的伙计们根本就没做好功课。他们没本亊鉴定,拿不准真伪。我是唯一知道底细的人,因为我是唯一做足了功课的人。贾尔斯·皮特威根本搞不清韦切利奥还是猫咪吃梨。他卖的东西是垃圾,上了层油彩的垃圾。你见过他的东西吗?彻底垃圾!不折不扣明信片儿似的垃圾!”
沙姆龙,继续扮演着海勒先生的角色,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位声名不佳的皮特威先生的画廊了。
伊舍伍德身子一倾,罩住了桌子,眼睛睁大了,嘴唇湿乎乎的。“我要把这幅韦切利奥洗干净,为春天的拍卖会做好准备,”他用低低的声音说着,“如果准备不好,买家就跑了,尤其是这幅韦切利奥圣坛画。有可能下手的买家屈指可数。一旦买家信心受挫,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了。要是找不到下一位买家,我的韦切利奥就可能又是一件滞销的库存。‘烧掉了’,这是我们行里的话。你们可以‘烧掉’一个特工,我们就可能‘烧掉’一幅画。一件作品要么一朝选入王侯的宫殿,要么就永远尘封在画商的库房里。一旦一幅画‘烧掉’,就不值钱了,就像你们的特工。”
“我理解你的难处,朱利安。”
“你真的理解?全世界也许只有五个人能真正修复这幅韦切利奥。加百列·艾隆恰好是其中之一,而其他四位绝对不可能放低身段为我这样的人工作。”
“加百列是个有天赋的人。不幸的是,我也需要他的天赋,而我的使命比一幅五百年的老画更重要一点点。”
“啊,不要啊!我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鲨鱼,银行也威胁要抛弃我。我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再去找棵大树支持我?贾尔斯·皮特威有很多棵大树!劳埃德银行!趁着艺术界和高端金融界还在蜜月的时候,我得赶紧找个地方打造一条诺亚方舟!”伊舍伍德顿了一顿,又说,“话又说回来,海勒先生,人生中很少有什么东西比好画更重要。我才不管他们的年头有多老。”
“看来我应当选择更恰当的措辞,朱利安。”
“如果我急着脱手,我就得赔上裤子钱,”伊舍伍德说道,“一英镑能拿回三十便士就不错了。”
沙姆龙对他的恳求全然不为所动:“他在哪儿?”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需要他,朱利安,我们需要他。”
“哦,基督啊!别给我来这一套,这回它不管用了。我听说了你所有的故事,我也能料想事情的结局会怎样。顺便告诉你,加百列的感受也是—样的。他对你也已经受够了。”
“那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又能有什么妨碍呢?”
“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没法相信你。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你。”
“要么你告诉我们他在哪儿,不然我们就自己去找。得多花几天时间,不过我们总会找到他。”
“假如我告诉你,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我已找到一棵大树,在你卖掉韦切利奥之前帮你周转资金。”
“可靠的大树太难找了,就好像那幅韦切利奥。”
“我就认识一位,他一直有意进入艺术品交易。也许我可以代表你和他谈谈。”
“他叫什么名字?”
“我认为他会坚持匿名的。”
“如果加百列怀疑是我告诉了你……”
“他绝不会怀疑的。”
伊舍伍德舔了舔血色全无的嘴唇。
8
康沃尔郡,纳瓦斯港
老人到来的时候,陌生客正待在船上,没在家。皮尔从卧室窗户里看到他正在码头边的窄路上驾驭着一辆大奔驰。老人来到包工头的木屋前,按响了门铃,敲了门。隔着一道溪水,皮尔照样能听见老头儿的手指节敲打木门的声音,短促、无情。他穿上一件套头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