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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代在脑海里搜索她的身份:朱夫人。朱樱。
她至今未嫁,还用着本来姓氏。照理说只能称为“朱小姐”的,但她跟雪宜公主交情好,听说走公主门路,封了个食邑,就此有了“夫人”头衔。另外,她还是郭夫人的大妹,也就是栋勋将军郭离澈、他妹妹郭永澈的大妹。
说起郭永澈,就在房间的那一头。早听说她好着男装,且是戎装,今儿果然也是一身软甲,益衬出那长长玉立的身段来了。她手持一只自斟壶,自己饮酒,看着窗外的花。
繁花如雪。
灼热的目光摇了摇,滑开了。朱樱没声息的进了帘子。雪宜公主在后边。外头嘈嘈切切的交谈声逐渐消失了,大家的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向那道帘子。
帘子拉开,雪宜公主含笑出场。后头还有薄帷与珠帘,便是坐着太子了。
太子身为男子,不便与各命妇与贵小姐们直接相见,因此只坐帘后,由雪宜公主居间传达,完成见礼。
礼仪繁琐非常,易澧裹在金珠绣缎的袍子里,受嬷嬷的引导,不知起跪了几次、拜了几次。他觉得头上的帽子越来越沉了。
终于也结束。
礼仪并没有完全远离,而是窥视在旁边、用它的呼吸继续浸染着这个宴厅,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露出森森白牙,那所有人又会跳起来,像被线牵着、火烤着一样,裹着继续做出各种奇怪、憋屈而艰辛的动作的。但幸而现在,它把牙松了松,易澧很感兴趣的望着一道道菜传上来。
有糖炒白鲜、红糟鳆片,有东安的鸭块、江南的巨龙,有小鸡炖的蘑菇、黑鱼熬的豆腐,有回锅的肉、蛎黄的羹。还有各样米面做的点心,在玲珑盘塔上垒上去,点缀着各样的鲜果、腌果与花朵。
至于酒水,除了本朝大家熟知的各种酒水之外,还有异域来的,有的鲜红如血,有的倒在杯中会有气泡升腾。像易澧这样不饮酒的,则有各色水果榨的汁、花里蒸取的香露。
又来了一道菜,不知怎么的,盘中汁水呈金黄色,而里头那整条的大鱼,却是鲜蓝色的。看着鲜艳,却似有毒的蘑菇,无人敢下箸。
一位着紫罗衣的华髻宫人出来,向大家介绍:乃是某某国进贡的厨师,给圣上献过艺的,烹调了这道菜。鱼边上镶缀了莴苣片和蟹肉丝,更增美味。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动手,连赞好吃。有那认识宫人的,又打招呼套近乎不迭,称她为“司膳”。
又有酒传上来了,很香,报名是“小瑞春”。朱樱回头对郭夫人笑道:“瑞庭春尚不及邵家香言,何况小瑞春。”郭夫人牵牵嘴角,笑又不是,恼又不是。
又有自诩懂行的,卖弄学识,朝身边人介绍道:“大内曾经有著名的酒师穷十年之力配成一种酒方,埋在当时贵妃娘娘亲手植的芍药花下半甲子,当今皇上于前年打开一坛赏功臣,泥封一开就醉倒一片,四个大学士连袂给它写了四首赞诗,由梨园最当红的师傅谱上曲子传唱,唱遍了京城,由最动人一首诗中的句子,得名为‘瑞庭春’。这酒由此得名。正宗‘瑞庭春’毕竟有限。照着它酿的酒,叫‘小瑞春’,像这样,已经是外头再饮不到的了。”说着,忍不住视线往雪宜公主那边斜,想给公主一个博学多才的印象。
雪宜公主神色不动。朱樱却不知为何看了云舟一眼,微微一笑。
云舟心弦微微拧了一下,只做未觉,纯在表面上尽礼回以一笑与轻轻点头,再没有多做什么,只在心底暗中记下一笔。
易澧尝了几样菜,都觉得好。回想邱嬷嬷的手艺,也是好。这么久吃不到了,叫他很馋。他比较着回忆中邱嬷嬷的蛋皮卷、烫面饺、糯米圆子羹,跟眼前的美食比较,一时分不出伯仲。
肚子却很快塞饱了。
他先前太过无聊,把那些形状各异的悦目点心多吃了几块。那些点心只为了贵人们消遣所用,做得都很小巧,一个格子里放一色,每色都只有三四枚,本不是让人吃饱的。但也架不住他坐在那儿没事干就一个一个格子的尝过来。L
☆、六十五 夕阳西下散金沙
如今易澧很快就再也吃不下了,心头涌起更深的恐慌:
不能吃东西了?那我只能坐着闲着了?!
无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时候也许比肚子饿更可怕。
这时候有小车推进来几盆果树,翠叶金果。叶子有点像芭蕉,果子长圆形,有六个棱。司膳领着宫女们,当场把果子摘下,以银刀切开,顿时满室奇香四溢。这些切开的果子,就进一步把果肉分到各个银盘中,传到宾客们面前。司膳一边解说:这叫陀罗蕉,又名佛棕,是南海大浮山落星原出的异果,吃了有强身健体等各种好处。此处省略八百字。总之全是各种保健品会宣传的功效。区别只是:保健品的功效,听听就好。这陀罗蕉的功效,却是确实的。林代眼见着这些贵人宾客们接受了陀罗蕉,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修行者接受了大还金丹。
易澧吃不了。他是小孩子,受不住这个。林代分到一份。脸那么大的银盆里,手指头那么大一块白色果子。吃到嘴里,也就是甜甜的。林代自认做不出同桌人那么夸张感恩的表情——
郭离澈问她了:“你不喜欢这个?”
倒不是讽刺。只是天生心直口快,心里有疑惑就张口问,便宜了后边一干幸灾乐祸看热闹的。
云舟望过来了,但当然不会帮她救场。林代自己救自己的场:“臣女谢殿下赏赐。”
因是太子殿下的宴,林代就谢主人。
有人轻声的笑。郭离澈告诉林代道:“这是太后宫里赏出来的。”
哦!听说太后礼佛,所以有这“佛棕”?林代于是重新谢过,但还是做不出太谄媚的表情。老人家迷信养身滋补品也就算了,她难道还靠吃这块东西。基因重组,长生不老么?
朱樱又看了林代一眼,又看了看雪宜公主。
雪宜公主默默的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布。
像。真像哪!
当年的流美人,也是这样,对皇族的奇珍异宝,落落不以为意。生死荣辱,都不放在心上。使起性子来。连龙须都敢撸。她的死。与其说是病死,不如说是被崔珩赐死。与其说是赐死,又不如说是她自己作死的。
流年偷转。竟又送回来这么个小美人儿,与流美人一般的品性,却又更多城府、眉宇间更坚定、甚至比流美人更能搅起风波。如今皇上都已听说她了,瞒不住了。今日一宴。就算雪宜公主不肯学舌,也自有女官会回去告诉皇上。传闻中的林姑娘。是怎样一个人物。
谢小横送外孙女上京的用心,简直已经不消说得了。
才忖至此,隔水之外京城红伶盖叫天一声嗓子,扯开了戏台的热氛。众人看戏。雪宜公主往后一靠。似也在出神看戏。朱樱离座更衣,乜了雪宜公主一眼。雪宜公主拿她无法,略等一等。也离座,到了后头。细结的龙须草席洁净铺地。熏香细细,朱樱正懒懒趴在五瓣莲花玉榻扶手上,指尖勾着花瓣头上的涡纹。
那玉榻是矮脚的。雪宜公主脱鞋蹑袜,踏席而上,就脚尖儿将她手腕轻轻一踢。
朱樱肉不但白,而且厚腻,一踢之下,荡起软软涟漪,又与那些瘦子们不同。雪宜公主不仅蓦的兴起这样的感慨:我竟不知皇帝何以要爱瘦美人……
太不敬了。这念头略过就算。
宫人抱来软垫。雪宜公主倚在朱樱旁边。朱樱下颔还支在圆润润手臂上。雪宜公主道:“我来了,你怎么又没话了?”
朱樱“嘻”的笑了一声。声母很轻,几不可闻,韵母却缠缠绵绵在齿间,一波三漾。旁边的女官都觉心酥骨软,似这一笑,酥入了她们的骨髓里。
朱樱这才道:“你自来你的,催我做什么?”声音很奇特,很低,略沙,说起话来带着鼻音,又说得慢,格外懒散,偏有种夕阳西下散金沙的美感,叫人恼她不得。
雪宜公主还是恼了:“不是你看我,我来跟你说话呢!”
朱樱“唔”了一声,垂下浓重的睫毛,道:“皮条一直拉进来了呢。他这是给帽子染色上瘾了不成?”
女官们各做各的执事,充耳不闻。雪宜公主换了个姿式:“你就跟我说这个?”
“不是。”朱樱换为仰卧,一只雪白的丰臂垂在榻边,道,“也不是想说什么。只是烦了,看看你。你要烦了,就走罢。”
雪宜公主凝视着她的手臂,过了一呼吸的时间,真的起身就走。朱樱也没有留。宫女伺候雪宜公主蹑上彩画鹦哥高台履。雪宜公主问:“你不好奇我们看中了谁?”
“我对太子的眼光一向不好奇。”朱樱低低的笑。
太子其实没什么主见,只要哪个媳妇人选最适合他讨皇帝的欢心,他就选哪个。
而哪个人选最适合,岂不是雪宜公主等人帮着他参详着决定的?一早都已经拟好了。宴会看看,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顺便或许再看看还有谁适合先封个孺子、保林什么的——都是太子身边小妾的封号名称——这都无伤大雅。
朱樱连关心都懒得关心。
雪宜公主恨了一声,蹑稳了双履,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皇上比当年沉稳了,这不消我说。太子也成家了。皇后都不急了,你怕什么?”
朱樱望着她:“你知道我怕什么。”
雪宜公主叹了一声,拂袖而去。
前面的传菜,正传到一味剑鱼。
盖老板的名段已经唱罢,下去了,又换了个评弹先生上来,说的却正是剑鱼。
剑鱼产在北方湖瀑。他先说北方之冷兮,“一望数千里俱是愁云漠漠,惨雾冥冥。尽管四外雪光强烈,眩人双目,并不觉出一点光明景象,加上悲风怒号,雪阵排空,汇成一片荒寒。休说人兽之迹,连雀鸟都没见有一只飞过。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好些千百丈高的冰崖雪壁忽然崩塌,当时冰花高涌,云雾腾空,轰隆轰隆之声,响彻天际。跟着数千里内的雪山受了震动波及,纷纷响应,相继崩塌,声巨而沉,恍似全山都在摇撼,端的光景凄厉,声势惊人。”
这雪瀑倾到下头,受暖融化,成为泉瀑,景色是:“两边岸上新添了无数大小飞泉,一眼望过去,恍如天神下注,匹练摇空,龙蛇飞舞,银光万道,奔流打波,声如雷喧,问以声声猿啼,助得滩声益发雄壮。小舟一叶,容与中流,仗着能耐,安然稳渡于惊涛骇浪之中。”
这小舟便是打鱼人:“只因那剑鱼便产在瀑底凉涛骇浪之中,每年只这两月中繁育味美。此鱼终日游泳急漩之中,长过三寸,便要迎着飞瀑逆流上溯。湖口与下面广溪,水大时高低相差也不下丈许,上面湖水绝深,鱼一归湖,便潜匿湖底石隙以内,不易觅取,再者精力已竭,纵取了来,味也不甚鲜美,非乘它向瀑冲射将至中途时网取,才称绝妙。鱼性又极奇特,往往逆流上升到了中途,便被瀑布冲落溪中,它仍再接再厉,死而后己。那里水力绝大,十条倒有八条冲不上去,不是力竭而死,便是撞在溪中怪石之上裂为数段,能生存入湖的极少。取时须着一人用双铁桨驾特制尖头小舟,由一人手持双网兜,到了离瀑两丈许远,那里恰好有一石笋露出水面,舟后持桨的人料准去势站将起来,猛力向石笋上一踹,急忙蹲坐,运桨如飞,由飞瀑中逆流上驶,船头一人便用双网兜顺势兜去。每兜所得,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