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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会遇到无法试探的时刻,那时要记住:有的人不需要试探。”
眼神一闪。
三双眼神那么一闪。
有什么东西交流过了、又隐藏下去。剑神依然慈祥、鲁悉依然微笑,而公子带太过明显的松了口气。
秀童依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刚到人间,还看不透人心。就像刚落在水皮上的水虱,看不见水底的世界。
他只知道随后,笨拙的刺客被斥退;而那把剑,因为是剑神亲手拧坏的,被恭敬捧下去;编钟乐声响起来,弦乐相和;金盆中盛来一道道果蔬与珍肴;俊俏的两兄妹开始陪师父说些无聊的话;门口侍从报说颜成子梨来访,那是公子带的好友,来帮忙的,于是赶紧请进来,进来了,是个摇着扇子的胖公子,毕恭毕敬见过剑神,又说些无聊话。
秀童逃席了。
他一向是遇到无聊的事情就逃的,听师兄弟论辩无聊了,就逃到山里去;看蚂蚁打架厌烦了,就逃到植物中间去;连看植物摇摆都厌烦了,那就逃到梦里去。
如今,对师父的客人们厌烦了,逃到哪里去呢?——到人间去!
师父叫他来,不就是来看看人间的嘛。
公子、小姐。算什么?那些玄而又玄、高尚的谈话,他在山中也不知听过多少了。可是人间呀!
这个散发着浓烈声、光、色,像一锅大粥,他一路行来,还没好好跳进去摸索一番的人间呀!
长长吸进一口气。看是一定要看的。
不过跟谁去呢?
秀童已经习惯:练功有师父的引导,生活琐事上有师兄们的引导。那么到人间参观的引导,是谁呢?
他想起一副浴着血、坚忍不拔的肩背。
在他的痛哭声里竟然不顾而去。那个时候!
因此他是痛恨这副肩背的。无比想欺辱它、折侮它、让它转身面向他、并且低下头来,好叫他的牙齿咬进它的肌肉!
而要去人间,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如生君?”山庄的人对剑神的侍童都很客气。不过都帮不上什么忙,“他不当班,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那么秀童只好一个人到人间去。
他不要别人陪。那些人都太脏、骨头太软了,不够资格陪伴他。
他一个人走进人间。种种声音、种种气味、种种颜色,立刻像暑天的热气“嗡”的一下扑面而来。包裹住他。
他有点呼吸困难一样张开嘴巴,贪婪的呼吸,每一步了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腿,但是上身决定排除万难坚定前行。这令他的行动有点跌跌撞撞的样子,而城市中的人们是如此娴熟自如的从他身边擦过、用他不太懂的方言咕咕唧唧寒喧和争吵啊。他所陌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熟悉的空气。但是他张着嘴巴,决定打入他们、超越他们。凿进去、楔进去,吞食他们一切不为他所知而为他羡慕的东西。消化掉,把他们的肌肉变成自己的血液,把自己熬化,融进这锅粥里,吸吮完一切,再冒出头去,重新作为超凡脱俗的神之子,不过站在更高的层次上,俯视他们。
他是如此热切的希望能够鄙视他们,所以更希望能够融入他们。
所以他张开了一切毛孔,还有眼睛、耳朵,让这个世界更快的渗进自己。
练武之人,本来就耳聪目明些,何况完全张开了感官。
于是连别人院墙里发生的事,也瞒不过秀童。
他后来在幼生的廊前还忍不住回想的,就是这件事:
一个老太婆在给她的主顾盘算怎样诱奸对门的炊饼娘子?
太太太无耻了!
秀童立刻就要跳进去教训教训他们。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
秀童伤势未愈,若被触碰到是会有些痛的,但这只手巧妙的避开了会让他疼痛的部位。
谁?
秀童转过身去。
抬头看。
一管笔直的鼻梁,清亮的眼睛,笔挺的肩。肩下只有一只手臂。
左臂已断。魏如生。
秀童不知道他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怎么描述,某一刻,是什么样的感觉冲上你的心头。)
(不过说:“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吗?”)
年青人皱着眉:“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问得很妙。
秀童如果要抬杠的话,可以回答“你又怎么在这里?”如果要表现不客气的话,可以回答“关你什么事?”如果心生狐疑的话,可以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如果要老实的话,也只能回答“出来看看”。
每一种回答都没有什么意义。
年青人不该是这种会随口问无聊问题的人。
秀童不应该放过他。
但是秀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红了脸,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说“嘘”,然后告诉他:房间里有坏人。
“什么坏人?”
秀童小小声重复刚刚听到的对话,并且为了某种不知道的原因,把脸越涨越红。
幸好这时,那婆子在打死一只飞过来闹事的黄蜂、沉默片刻后,又开始说话了。
她的主顾,不知近三十还是四十岁的声音,继续倾诉他的相思之苦,而婆子两次请他放心,那个娘子(那小雏儿)绝跑不了的。啊!是的。她心里有数。
“什么坏人”已经很清楚了。
“我们要杀了他们。”秀童道。是一句陈述。除暴安良是剑客当然的职责。
秀童惊骇了:“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主人说的,这是规矩。”
“可是,为什么?”秀童坚持问下去。
年青人有点困惑。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一定需要个“为什么”。他侧过头,皱皱眉毛,终于想了出来:
“我们是主人门下剑客,如果让人们知道我们随时可以听见他们的任何对话,并且杀了他们。他们会害怕我们。也就会害怕主人,主人不希望这样。”
这番话很有道理。不过秀童的话更有道理。他道:
“那没关系。我又不是你们主人的门人。”
年青人很少笑的。
看着秀童认真困惑的脸、粉嘟嘟的孩子的脸,他忽然笑了。
道:“你不能去。因为你若杀了他们。自己就要偿命。”
怎么早没想到这条道理。
可是秀童仍然诧道:“要吗?我是杀坏人耶!”
年青人脸色有些凝重下来:“我不是很清楚。”他终于承认道,“不过,如果每个人都有权利别人是好是坏,并且能凭自己的意见加以诛杀而不承担杀人后果的话。那么,社会将会大乱吧?”
秀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所以。见到不对的事也不插手吗?”
“除非谋财害命的事就发生在眼前,否则,不插手。”
“这是人间的准则吗?”
“这,只是在下觉得——”
“好的。”
“呃?”
“我愿意相信你。”秀童拉起年青人的手。“现在你带我去见识人间吧。”
“呃?”
“带我去吧!”
孩子的手握了上去,再不肯放。那只年青的手,削瘦、清凉。有一点泥土粘在上面,手心被孩子握紧在手心里。而风从空洞的左边吹了过去。
如果秀童知道这行馆里发生了什么,他肯定不能这么放心的去逛街的。
“如果知道”。谁能知道这么多的“如果知道”呢?
秀童溜走后,颜成子梨很快开始传达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
“关于魔汲……剑神,”有意的顿了一顿,“魔汲放话说您老糊涂了。”
公子带脸色一变:“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颜成子梨手一摊,“愚兄也是刚刚才听说,魔汲说呀……嘿!说他要筹划了这么多年的报仇,靠剑神老头怎么对付得了,只有魏俅这头老狐狸(抱歉,在下只是转述)才配斗上一斗。”
剑神微微一笑:“他对庄主推崇甚高。”
剑神神色固是不动,心中是不是已出现芥蒂?
公子带急长跽道:“家父每语及剑神,倾慕有加,谓萤火若能得见皓月之面,死无恨矣。今日幸能请出剑神,家父若非是守着庄中不敢擅离,早恨不得日夜兼程赶来迎接了。魔汲之狂,惟有剑神老人家方能克之!”
颜成子梨以扇击掌道:“就是就是!庄主好眼力,找助拳哪能有错的!剑神老人家是我们江湖人心中的太阳,是夜晚的灯!那没得说。魔汲说啥老人的筋骨也脆了、关节都磨旧了、连神经都僵化了,不能跟壮年人比。那都是胡说!大大的胡说!”
他一向没什么心机,不管好不好听,有啥说啥,今日尤甚。
鲁悉似有些不快的垂下眼睛,却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带凝视颜成子梨片刻,笑了:“其实,小弟新收罗到件极妙的东西,还没给兄台看呢。”
“什么东西?”颜成子梨立刻关心道,“此刻贵庄风雨飘摇,贤弟切勿玩物丧志,收罗些不要紧的东西!”
公子带向他保证不用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这东西当然跟山庄命运有关,而且妙不可言。至于在哪里嘛……又故意停顿片刻。
他真的不应该这样撩拨一个人类的自尊心的。就像一个男人不应该狡猾的撩拨起女人的欲火。L
☆、第六十六章 剑神的手
颜成子梨双目闪光,口水几乎都要流了下来。啊,要是再不把那东西亮出来、不满足他,他就要不行了!
公子带这才附在鲁悉耳边,悄悄吩咐了两句。
鲁悉诧异的看看公子带,又看看颜成子梨,掩口“噗哧”一笑,起身走出去,裙边“索索”擦过地板。
剑神仍然端坐,唇角含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蚁民扰扰,若是向神哀告求援,神也许会施一援手;可若是他们要演戏呢,那神也就只管看戏了。
神的能力太大、事情又太多,有时难免要懒一点的。
无数脚步声。
鲁悉回来。
出现在窗口。
以及窗口大开、四面纱屏撤下,露出的很多人。
拿着弓弩的人。
然而鲁悉和公子带的神色也就如常,鲁悉还笑嘻嘻向公子带招招手:“哥,你过来。”
公子带笑道:“搞什么?”长身欲起。
颜成子梨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是啊,这怎么回事?”
就想跟公子带一起走到窗边问鲁悉。
公子带却又坐下了,笑道:“理她作什么。疯丫头,”就向鲁悉道,“我要你办的事才办这么一半,怎么演练那东西?”
鲁悉急得撩裙子就跳到了窗台上,又跳下来,蹦跳着跑向他们,按住颜成子梨的肩嚷道:“颜成大哥你看,哥哥他又欺负我呢。”就向公子带道,“哥你自己看去,你说的什么机关都不灵的。”又向剑神一吐舌头,“让神爷爷看笑话呢。”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有一种很微妙的效果。
因为鲁悉也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年龄:
说是童子吧,她已经长大了;说是女人吧,她还太小。
正是春笋还没有抽成竹子,似乎还可以百无禁忌,但却分明有了点诱人气味的时候。
这时候的女孩子无论说什么、作什么,好像都特别可以接受、特别可以原谅。
鲁悉这样扭着身子把手搁在颜成子梨身上,颜成子梨就好像一坨新出的酒酿。酥软得简直再也硬不起来了——就是说。再也直不起腰跟公子带一起走。
公子带只能一个人服从鲁悉的要求,去看看某个神秘的地方“他的机关”为什么“不灵了”。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