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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
从去年我就说“是”,他笑笑,把稻大郎的册子递给我,其实他刚找着时就给我翻过,基本就是魏无遂背给我听的那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第二遍,他说:“你有新的心得吧?记上去吧!”
我就记。铸这把刀时的种种困难、种种心得,或许太粗糙,但是,比稻大郎当时所得,至少在某些方向更进了一步。朱简有句话说得不错,“海有珠、山有玉,但凭本事采拣”。宇宙中的大道,我不是圣人,至少能凭我的力量,踏出小小一步。若每个人都不踏步,只想去剽前人的东西,又怎有脸在天地间为人呢?
我写完最后一句话,顿了顿,署下名字:沈湛,延祐三年,铸绿眉。
这把刀叫绿眉,它真的成了,我已把生命都铸进去,看着它,便知道它注定传之后世,熠熠生辉。而让我能铸这柄刀的人,却像腊肉一般躺着,恐怕非她所喜。
容佩风不在这里,听说是他新收的徒弟惹了什么事,害他急急跑去救场。我把刀压在册子上,料他回来能看到,自己则背负起魏无遂尸身,去了魏无忌墓地。何必再防什么腐呢?做人,走完自己的一段,尘归尘,土归土,总要安息。
至于我,已做完我想做的,随她去,不妨。
阖上眼,我仿佛看见多年前,天色蔚蓝,原野静谥,所有枝叶都像小小孩子一般天真可爱、也像小小孩子般着急蹬着腿要往上蹿。一叶叶、一枝枝、一片片,连成绿海,然后成熟、衰老、枯死,像人一样。
只有我们的刀,美丽与锋芒都以金属的形态凝固住,从此亘古不变。
——以上!绿眉刀铸造的笔记,就这样结束了。
与其说是铸造笔记,不如说是刀问世的前传。
太傅看完最后一句话,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他忍不住去看栋勋的刀鞘。
“当然不是我这把刀。”栋勋笑起来了。太傅忍不住注意到,栋勋笑起来很好看。五官没有什么波动,但是笑意从内侧眼角漾开,将高挺的鼻子线条都柔和了,那么微微漾漾的明净和温柔。太傅不是女孩子,对男色也没有兴趣,仍然觉得他这种笑法很好看。
“绿眉刀,在离澈那里。”栋勋道。
太傅就知道他这么好看的温柔,都是为他妹妹而发的。
不管外人怎么说,栋勋将军郭永澈跟妹妹离澈之间的感情,其实是很好的。
若非感情好,七王爷扑倒了栋勋之后,郭离澈也不会这样生气。
太傅在袖子里捻了捻手指头,想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以兄妹之情为楔子而展开,会不会让人更容易接受?
栋勋却道:“这是假的。”
“啊?”太傅不能抑制的重重一记心跳。
“这本笔记。”栋勋向太傅手里示意,“后人托前人名字写的。”
“哦……”太傅托着手里看起来很陈旧很像真的、笔法哀感顽艳的笔记,一时间不知该放下还是该留着。
“我看着人家写的。”栋勋眨了下眼睛。
那眼色居然很调皮。
“哦……”太傅就好像是台词本来就没准备好的蹩脚演员,上得戏台,没想到对手戏的演员竟然临场发挥到神采飞扬,叫他不知怎么接话才好了。
栋勋则很流畅的自己进入了独角戏的发挥阶段,作45度角望天冥想状:“那时我挺小的,去店里买东西,碰到一个女老板。”
那个女人不丑,然而也不算美。缺了那么点儿,跻身不进大美女的行列。这点缺憾,是很叫人遗憾的,就好像生为茶花,却不是名种茶,生为牡丹,又不是最昂贵的那几枝,结果也不过普普通通的放在大促销大打折的行列里了。
但再促销打折,毕竟骨子里还是牡丹、或者茶花,所以并不叫人讨厌。
栋勋说:“那个是什么?”
指着一把弯弯如眉的绿刃。
“哦那个,绿眉!”女人连忙取下来,跟他吹嘘,这是多好多好的刀。
栋勋听完了,点点头。
他虽然是个小孩子,但从小耳濡目染,架势已经很不凡了。
“所以,买吗?”女人眼睛里亮晶晶的期待。
“不买。”栋勋摇头。
“哦。”女人眼里的晶晶亮,顿时软下来,像花儿垂下了颈子。
“我是男孩子。”栋勋内疚的跟她解释,“你看这刀是女孩子的。”
这么秀气的刀,简直是女孩儿中的女孩儿。连舌粲莲花的女人都无法粉饰,只好另辟蹊径:“你可以买了送你妈妈呢?”
“你是说我娘?”栋勋觉得女人的腔调有点怪。可能是外地人的原因吧!他没往心里去,“我娘有她的兵刃了。”
余夫人一生戎马,到中年,该有的都有了,很不必小儿在什么古怪的店里拣个什么古怪的锋刃给她换着使。
女人不抛弃不放弃:“那姐妹呢?”
“呃……”栋勋觉得再摇头简直太残忍了,“我还真有个妹妹……”虽然这个妹妹还在吃奶。
郭离澈这个家伙,当时还是粉粉的一个团子,柔柔软软的咿呀着,脾气在小婴儿中简直都算是好的,一点都看不出日后的峥嵘峰芒。L
☆、第二十七章 天地之外
“买回去吧!说不定以后她会喜欢的呢?”女人使出浑身解数劝说栋勋,“要知道,这把刀铸造过程有一个很好的故事!是女孩子,肯定爱听的!”
于是她就给栋勋讲了以上的这个故事。
“真的啊?”栋勋听得迷迷登登的,发出这样的感叹。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还能默写出来!”那女人就拿了纸笔,写出了上述的“绿眉笔记”。
当时的小栋勋似乎不得不相信她了,但还有一个问题:“这刀太好看了,真能当刀用啊?”
“当然是真的!”那女人又讲了第二个故事,来证明这把刀好用,能杀人。
第二个故事却太长、太曲折、也太复杂诡异了,在此不便全文引述。而且其实也并不是全部文章都跟绿眉刀有很大的关系。
有关系的只有一段,是个姓杜的少侠,将这把刀,送给他的小兄弟。那杜少侠献宝一样把绿眉刀亮出来,得意道:
“不错吧?这把刀有名叫‘绿眉’,虽然妩媚了些,端是好刀!我前阵子就听说它流落在神仙阁大老板手上,好容易弄了来,结果虹丫头一见就嚷嚷着要抢,闹了半天,可是帮你抢的!昨天闹了你一场,她又不好意思见你,转又托我送来,你说虹丫头对你怎么样?”
小刀吃了一惊,目光抬起来:“大哥说什么?”
杜天龙叹了口气,揽他肩道:“虹丫头对你有意思!”
小刀的手像被蛰到一样颤了一下,脸“呼呼”的烧起来,就把刀没头没脑往杜天龙手里塞:“我不要。我不敢高攀。”
杜天龙一呆,笑道:“小兄弟!你就算还生虹丫头的气。也不要落你大哥面子啊。大哥好容易要来的刀,你都不肯受吗?”
小刀垂着头,低低道:“你又不是专替我要的。”
杜天龙叫起撞天屈道:“谁说不是?我一听说有这把刀,觉得就配我小兄弟使,拼死拼活去弄了来,本以为还能替自己妹子陪不是呢,结果我的小兄弟看不上!那还是丢了的好。”装模作样就要丢。
小刀急忙一把抓过。脸又涨红了。却低道:“我收了这刀,可是对虹小姐……我要是……要是不能对她好,你还认我作小兄弟吗?”
他脸涨红似桃花。杜天龙不由看得心中一荡,不知若是把手摸上去,是不是又烫又软的。忽又自己呸了自己一口,心想哪有男人想摸男人的。成什么了?就收敛心神叫一声:“小兄弟!”
小刀“嗳”了一声,脸更低下去几分。杜天龙心中叹气。他本就比小刀高许多,此时只能看到他头顶,又不敢动手抬他下巴,只得蹲下来托腮看小刀的脸。纷飞细雪中呵着热气,认认真真又叫一声:“小兄弟!”
小刀羞不可抑,应一声“什么?”他的眉眼素来藏在长长刘海下面。却原来是柳眉下一双水汪汪的凤眼,此时谈及儿女之私。眼波低回流转处煞是要命。杜天龙从下向上,看得分明,不觉一颗心忽然“砰砰”跳起来,也不知怎么了,只得暗骂自己一声,把心神集中在杜天虹和小刀的事上,认真道:“小兄弟,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我当你是女孩子,你骂我才是男人婆,差点动起手来?后来一起应对阴山九煞围攻,你竟替我挡了一刀,生着气宁肯冒着化脓的险也不要我替你上药?你还记得我们怎么样一起杀鞑子、饮烈酒、黄河边上痛骂当朝奸贼、泰山顶上纵论天下英雄?”
他问一句,小刀应一声,眼睛固然是越来越明亮,脸却也越来越红。杜天龙从来不知一个人的耳垂也可以红得这么晶莹半透明、似一颗小小肉珠子的,强忍住捻一捻的冲动,长叹一声,拍上小刀的肩道:“小兄弟!你我是过命的交情。虹丫头这边呢,你能对她好就对她好,要实在不能喜欢她,大哥也不怪你,你还是我最喜欢的小兄弟!”
小刀双眼闪闪发光,忽然破颜一笑,接过刀道:“好。我就收了大哥的心意,也回报你一份礼。”
杜天龙见小刀笑了,也欢喜道:“什么礼?”
小刀道:“你不是一直不知道我姓什么吗?其实我姓梅,不过……嘻嘻,梅小刀,是不是不好听?你还是叫我小兄弟好了。”
杜天龙不知自己心中为何这样欢喜,扶着小刀的肩大笑:“好,小兄弟!你就是我的小兄弟,我永远是你的大哥!”忽又闪过一丝疑云,吞吞吐吐道:“小兄弟,你,是不是那个……”
“嗯?”
“你不喜欢虹丫头,是不是因为……喜欢别人?”
小刀目光一闪:“大哥为什么这么问?”
杜天龙道:“刚刚我看见雪奴姑娘走过去,好像……唉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唉!你刚到我家,一见雪奴姑娘,不是就呆了一下?还向我问了雪奴姑娘的许多事。如果你对雪奴姑娘有好感……”
小刀忽然大笑起来!
清朗朗的笑声撞着冰天雪地、撞着一片香雪海。小刀猛然弹身跃起,如燕般轻灵闪动,手腕一翻,“噌”绿眉出鞘!顿时寒梅玉蕊,尽被灼灼绿光所映,这碧绿的刀光以大欢喜的梵天姿态舞动天地!
“唰!”绿眉下击,整个冰面蓦的划出一道长长裂痕,妩媚如美女的眉。
小刀翻身落地,刘海拂动,眼角眉梢还带着一丝笑意。“嚓”把绿眉还鞘,静静道:
“我收了大哥这把刀,就不会喜欢其他人。”
杜天龙傻了般站在那里!
——当时小小栋勋听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脸一红,问店里那又能卖刀、又能讲故事的女人:“杜天龙为什么要傻了?”
“谁知道呢?”女人笑眯眯的摊摊手,重复一遍,“谁知道呢?小公子,妾身替你把刀包起来吧?”
栋勋除了“好”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答案可以选择了。
到今日,他届中年,无家无室,奉主护帝、离京出奔,甲光映月,与太傅夜来论刀,想起这段故事,都不觉脸微微一红。
他遮掩的把手挡在嘴前,轻咳了一声。
然后,在太傅能说出任何话之前,栋勋对太傅道:“太傅请看这笔记,有没有发现,很多行文笔法,不同凡响?”
太傅的确有发现!
可以说行文俚俗,没有用文言笔体,根本是把什么随口说说的话就写到了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