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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剑眼中无奈之色更浓,弯腰拣起那把琴,道:“如此,我替你把弦,你替我笑一声如何?”
不待回答,便拉起琴弓。
弦如急雨,一阵杀伐,骤停。
停了有一段柳丝那么细的窒息。
舱中掷起清音,确实是笑,直朝月穹掷上去,浮华倾尽,一束清心,却原来是哭。
那如笑的哭、成哭的笑,最断人肠。
伴这断肠声,起一句凄厉念白:“月儿啊月儿,从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国的山河了!”竟是生行的《哭祖庙》,且是老生。念白毕,云剑承弦,青衫唱者便起唱道:“未见先帝血泪抛,一见先帝心如绞。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这样峻、这样怒、这样清朗朗的凛厉。
舱尾一个童子往云剑来路上望,微微一怔,回头想向主人说什么,另一个童子摇头阻止了。两个童子都重新安静了,垂袖侍坐,如同根本不会出气的纸剪假人儿,听他们主人一路急板下来,哀切激昂,不似唱前人戏文,竟似祭自己家国,唱至:“眼前若有你先辈在,江山哪会就此终?”声遏行云。云剑手中弦音,竟随之一恸而绝,只余潺潺流水声。青衫人缓过一口气,便转为清唱道:“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已是最后一段,连排四句,每一句前头都有三字叠应,清铮铮铺下去,好似风拍铁马,唱得深了,像什么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鹃儿哭啊哭的便呕出了一口血,到最后,“我泪洒胸膛”时,揿着胸口,一个踉跄,力竭倾倒。云剑双臂扶住,抬眸,望向来路。
两个童子膝行向前禀道:“老板起唱时,客人就来了。”
客人是林代。
邱慧天、还有英姑,一起护送着她来。L
☆、第六章 捉奸在船成三人
林代不是晕船了吗?为什么还会来?
开玩笑!晕船不是病。在船上死去活来,双脚踏地,沉疴顿消,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依然上山能打虎、下海好擒龙。
林代安了心要追来看看云剑捣的什么鬼。
谁知就捉奸在船,面谒了鼎鼎大名的妖孽。
上一次林毓笙宿在船上,心伤神倦,没有追着云剑前来,并便没有见到这个妖孽。直到后来谢府喜事,请了名角们来府里唱连台本戏,当中自然有挑大梁的蝶笑花。开戏前,大太太说了句俏皮话,拿蝶笑花的美色同毓笙作比,毓笙觉得受了侮辱,气得心痛病发,只好回去卧床,一场戏都没看成。
——侮辱?
新新!林代见了船里两个人,只觉得赏心悦目,纵然不是腐女,都想喝声彩。谁如果这时告诉她,她的新皮囊跟这妖孽不相上下,她只会惊喜道谢,哪有什么心绞痛好发作?
她笑吟吟望着船里的两个人。
蝶笑花也带着意外与掂量的神色,望着她。
云剑吁出口气,道:“妹妹远路而来,可倦了?上船来坐坐如何?”
林代应诺登船。
船靠在崖边,船舷比岸还低一点。搭板在岸那头比较高、在船这头比较低。从岸至船,其实是“下船”。
风不大,船上帆拢得低低的,如人的衣角,轻轻拍拍的摇,细浪、小船与搭板,也随之轻轻拍拍的摇。
船秀气,搭板也修长,只宜独行。不适合仆妇搀扶小姐行走。
林代足落小船甲板时,小船又一晃,林代也跟着一晃。
小船上一双雪白小狐狸般可爱的小僮,一边一个,搀住了林代。他们仰脸笑,笑容也像狐狸尾巴般,毛茸茸的。叫人心底痒痒。
云剑口呼妹妹。替林代介绍:“这是蝶老板。蝶笑花。”
蝶扑花醉,笑意弥望,却不知是蝶莞尔。还是花嫣然。
林代一路有所耳闻,此时不动声色扬了扬眉毛。
不愧癫狂戏子,绝色倾城。上一世,云剑是为了他。才拖延着不肯答应与毓笙的婚事么?那他对毓笙之死也算负有责任了。
林代从容坐下。
会为一个男人相思成疾、激怒而死,林毓笙自己对自己的死负有最大责任。林代暂时不打算替她谴责别人。林代没那么空。
云剑摸摸鼻子。觉出了气氛之尴尬,也体会到自己有责任打破尴尬,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嗔怪毓笙和蝶笑花两个:“你们啊,真不懂事!”
完全是长兄责怪幼年弟妹的口气。
他的手首先指向蝶笑花额角:“你!半夜三更,荒郊野邻。就这么条船,就这么两个小孩子服侍你。点着灯、拉着琴,怎么得了?你怕强盗不来劫你是不是?!”
名花倾国,泊船荒郊,燃灯求欢,这确实是诱人犯罪的架式。
云剑继续对着林代:“妹子你——”
林代实也倦了,手肘支着船舷,螓首靠在手臂上,那么点儿委屈、那么点儿恃宠而娇,鼻腔里若有似无漫然一声:“嗯?”像在乖乖聆训、又像顶嘴,顶也顶得娇软,似新出壳的小鸟雏黄绒绒的脑袋,叫人怎么气得起来?
云剑训不下去。
蝶笑花掩袖“嗤”一声笑。
那笑声似为讨美人欢喜而手撕开的丝帛,偏是手又柔、帛又软,还没听得真,已经掩了去,叫人无可奈何。
云剑左右是这样两个绝色的纤美人儿,偏又都是妖孽的气韵、玲珑七窍的心思,轻一句不得、重一句不得,叫他冲天剑意,至此也化为泥滩里胶了浅的船儿,进退无力,只有朝邱嬷嬷深作一揖,苦笑求情:“嬷嬷,这样晚,路又难走,怎么能叫姑娘来呢?”
邱嬷嬷也诉苦:“二公子,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这、这——”睨着蝶笑花,实在说不出话来。
猛听一阵声响。
如狂风折枝,然而狂风哪有这般粗笨!
如猛兽践林,然而猛兽建有这般狡恶!
当中还夹杂着些鬼哭魔笑,然而鬼魔又哪有这样容易降临人间!
这来的,是绿林的狂风、江湖的兽,是打家劫舍的魔与鬼!
云剑、邱慧天挺身而出御敌,蝶笑花伸纤手,拨开舷窗缝,将云剑英姿看在眼里,轻声道:“我若是真正的老板,此时得叫一声‘赏’,叫人撮十簸银钱撒上台去!”
音质如雪花轻轻敲落在凝冰的鸳鸯瓦上。
林代听着,但没有作答。
一个好人家的规矩女儿,不应该和一个戏子对答。
——一个好人家的规矩女儿,根本不应该和一个戏子挤在一个舱里。
林代本质上不算什么“规矩女儿”,但来这么久了,也总学会装装样。何况她又懒,不说话总是省力气的。她索性往船舱上一靠,望着这绝世伶人。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他的侧脸线条衬着古朴的舷窗。真美呵!前一代最引人唏嘘怀念的明星艺人也不过如此。这一代?林代这一代已经没有这样文质彬彬的美男子了。一切细节,额前垂挂下来的青丝也美、扎起发缕的素绣丝带也美,太消瘦的耳垂与下颌线条也美,素文青质的衣领也美。他的眼睛呢?林代终于暗叹着掉开了视线,没再凝望下去。
他的眼睛似含着沧海月明珠有泪、那样清微而迷蒙的光。
邱嬷嬷宽厚的肩臂,紧紧护着林代。
蝶笑花却没有人护。
小船如受惊的马,去势一阻,在江心中乱转,林代如何受得了?早往旁边倾跌。幸亏邱嬷嬷身坯大、力气大、稳得住,伸臂将她抱牢。林代百忙中抬眼看蝶笑花。
小船走、小船阻,蝶笑花神情都一样。
只不过,小船走起来的时候。蝶笑花淡淡依在舷窗边,而小船转起来的时候,蝶笑花淡淡的随船倾倒。
林代还以为他有什么法子呢!谁知也不过像风中的飘蓬、过了季的残花,说倒就倒下去。
林代人在邱嬷嬷怀中,手伸出去,狠狠攥住了蝶笑花的手。
蝶笑花幸免于摔跌,惊愕的抬眼望林代。
这女孩子的手。纤弱如花茎。却韧如柳。纤与韧之间,又透出一股子狠劲。
林代把他的手抓过来,压在邱嬷嬷的臂膀上。对他道:“你也攀住嬷嬷!”
邱嬷嬷闻言也有点儿愕然:怎么她就成大树、成压舱石、成定秤的星了?护了姑娘不算,妖精般的美男子也要她保护?
好吧!男子美到这种程度,她都心软。她就连带着一块儿护了罢!她一只手抓紧船壁上的把手,一只手护牢了林代。嘴里吩咐蝶笑花:“我没手了!你自己抓紧我!”
白莲浴盆边的蝶笑花回忆到这里,笑了。这次他的笑容中。那些倦怠、哀恹,全都一扫而光,有了某种神秘的愉快。
幸亏云剑正背朝着他,没看见。
等云剑看时。蝶笑花已经收回了笑容,道:“我不喜欢你这个林妹妹。”
“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同情她。何必呢?她到底是个千金小姐!”蝶笑花低头望着浸在澡汤中的双手,道。“我若是个小姐,且有千金。安了心的游手好闲,一样都不用想,一样也不劳神。纵然失了双亲,须饿不死我,我就看看花、听听风,且过足十多年清闲好日子。婚配时,想必总也配个正经人家,但凡稍懂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日子须过得下去的。等有个一男半女,地位一发稳固了,可以等待安稳养老的前景。那才叫颐养天年。”
“那不叫活着。”云剑道。
“哦?”蝶笑花提起手,看一双手都已经泡得暖、而且软了。皮肤一发白嫩得似小睡初醒的花儿,皮肤下青色的血脉,清清楚楚,纤细动人。
这双手已经可以用了。
推拿的精髓,不仅在于手势,更在于手的本身。
这双手按在云剑的背上,云剑舒服得呻吟了一声:“这样才叫活着。”
蝶笑花又笑了。这一笑像嫩叶在风里招摇。他换了个话题:“你的影子不需什么消遣?”
“照料马儿就是他的消遣。”
浴盆里的水静静地流了去。戴茉莉花的小姑娘来了,轻轻巧巧把个机簧扳开,盆中有香楠木的板子翻出来,让云剑俯卧在上面,可以更好的接受推拿。小姑娘还把雪白的、熏了香精油的浴巾搭在了云剑的身上。居然手势爽利又温柔。居然盖的时候也没有乱瞟乱看。居然一盖完就很乖的退出去了。
只是在退出去的门边儿上,笑声响了起来。像很小的花儿的铃铛,在春天的深处摇响,撩得人心中痒痒的。
蝶笑花手指在云剑背上抚下去,问:“怎么好端端地提起林姑娘来?”
“哦。”云剑道,“我听到个消息,一时间多心了。”
“多心得有收获吗?”蝶笑花解开他的发髻,把他*的长发抖开,舀起热水小心清洗。
“多心得很无谓……”声音低下去。
袍带松开了。一朵绒裁的花儿掉进水中。有滴热水溅进花心,似美人胭脂滚了眼泪。
云剑忽问:“你什么时候到京城?又或在这里等?”
未着一字,其实是在问那位王爷。
蝶笑花只淡淡答了一句:“劳公子挂念:奴家虽弱质,幸尚存伏剑之力,更遑论伏剑之心。”
他很满意的感觉到纤指之下,云剑的肌肉僵硬了。L
☆、第七章 生死官差在一线
周孔目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客人。
客人的服装很普通,身量不高也不矮,每个毛孔都透着漫漫风尘跋涉之后的倦意。
“一个行路老客!不会是别的!”——普通人见了他,都会这么说。
但周孔目注意到他冷酷而严峻的眼神。
这是见多了生死、还要继续操控生死,才会有的眼神。